提到母亲, 李放目光哀沉:“是我牵累了母亲……” 嘉平帝叹息道:“逝者已矣, 放儿亦不可过于悲痛。今年六月, 朕想着丹阳毕竟太远, 往来祭拜不甚方便, 所以在金陵城北择一福地为她重修了陵寝,你若是得空,亦可前去祭拜。” “儿臣多谢父皇。”他从善如流,不再跪谢,只是躬身为礼。 嘉平帝又道:“朕还听说,淮江一役,为了阻挡慕容青莲大军,你竟陵军的一整编卫队尽数牺牲。可有此事?” 李放目眶微红:“不错,是李放无力阻挡慕容青莲大军,以致连累诸多无辜战士惨亡。他们……他们是因我而死……” 嘉平帝道:“此事怪不得你,他们都是我们大周的凛凛忠魂,朕已拨下银钱,加倍抚恤他们的亲人,并在淮江南岸为他们刻碑纪念,在金陵建英魂祠四时祭祀。” 李放的神色终于微微动容:“儿臣拜谢父王。”他不顾嘉平帝的阻拦,郑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嘉平帝又道:“北朝慕容傲身死,其子慕容青莲行将继位。近日以来,淮江一带兵马调动频繁,恐是大战之兆。你长期与北梁征战,而且朕听说你这次在稷都也与那慕容青莲交过手。如何应付这位北梁的新君,朕也想听听你的意见……” 终于来了,李放心道,如何对付慕容青莲,恐怕才是嘉平帝今日特地来寻他的关键。 他不动声色地答道:“父皇,依儿臣之见,慕容青莲是比慕容傲可怕得多的对手。此人本是北梁帝师闾丘明月之徒,又曾拜入无方剑楼诸葛希夷门下习武,一身武功如今已不逊其师。他野心勃勃,志在一统天下,完成慕容傲多年未竟之功。好在他目前刚刚掌控北梁朝局,尚需整合朝中各派力量。等他一旦完成整合,必会以最快的速度挥师南下。这个时间不会太久,少则半月,多则一个月,北梁便会整军再犯。” 这亦是他自北而归,未曾回自己的大本营襄阳而直接回金陵的缘故。 他接着道:“父皇,儿臣此番回来,亦想当面向父皇禀明此事。最多三日,我便需重返襄阳坐镇。” 嘉平帝脸上露出倦怠之色,他年少时亦曾有壮志,却被流放江南,每因远离稷都而失意,未想适逢国乱,留在北地的李周皇室子弟尽数被戮,唯余他幸免于难,随之被南渡的朝臣们捧上高位。 他亦想收复故国,还于旧都。可是事到临头,他才发现并非所想的那般轻易。大位初定,只有几千兵卒和原本属于自己的小小一块地盘算是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新朝廷人才凋零、钱粮不继,大事小事都不得不仰仗各个世家。所谓乱世,臣强君弱,便是如此。朝堂之上,那些文臣武将一个个都高喊着要剪除国贼、收服故国,可是真等拉起了一只北征大军,行将开拨之时,却为谁人主将、谁人监军、粮草何出、行营何处等事争论不休。那些多个高门世家,一个个都有从龙拥立之功,一个个都想捞些军功、占个肥缺。 这样匆忙组建起来的大军一碰到北梁铁骑便被冲了个稀烂。多亏了当时还只有十四岁的李放,他将那些因为战争流离失所的人组建起来,简单地操练了半个月,在他的接应之下,这支刚组建的“中央军”才免于被全歼的命运。 在那之后,他遵照国师清徵真人的意思,封李放为竟陵王,让他自建西府,为南周镇守西北大门。那时在他心中,根本不敢相信这么多大人都做不好的事,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能有什么作为。他从未想到,当初那个躺在床上,全身冷得像一块冰,病弱得就好像马上就会死的人竟能让南北攻守的局面一变如斯。 八年的时间里,他终于整肃了朝堂,牢牢掌控了帝国的权力,就连曾经最为猖狂的谢家也不得不暂时收敛起锋芒,将爪牙隐藏在广陵王的身后。可是在对抗北方慕容氏这头凶猛的外敌上,所有的建树几乎都是靠这个他压根儿没见过几次的儿子打下来的。 “父皇、父皇……” 李放的轻唤声拉回了他的思绪,他微微颔首道:“既是如此,明日早朝之时,朕便召集诸臣共议此事。你也去,关于北梁的事,这些金陵的各部大臣,所知加起来恐怕都不如你。” 李放点头道:“好。” 说完这些话,嘉平帝似是有些累了,他道:“京都事杂,你才回不久,朕便不打扰了。若是有闲暇时,便到宫中多陪陪朕……” 他正欲起身,李放却忽然道:“禀父皇,儿臣还有一事相求。” “何事?” “我今年在西蜀,遇到了一名女子。她本是忠臣良将之后,在江湖上亦有微名,她有勇有谋,尚义任侠。我与她情投意合,心意无间。我想娶她为妻,求父皇恩准。”他这番话早在脑海中过了千遍万遍,此刻说出来更是一气呵成。 嘉平帝又坐了回去,眯了眯眼,道:“朕听说当初在蜀地,你本来已得手龙渊剑,却用它换了一名女子。” “正是。” “朕还听说当初解兰陵之围,也是一名女子率军千里驰援,在兰陵城下重挫北梁三路大军。” “正是。” “朕还听说此女乃是前柱国大将军卓天来的后人,算起来亦是碧华长公主的孙女?” “正是。父皇明鉴。” 嘉平帝问完了话,不说允或不允,只是闭目沉思着。李放亦不敢轻动,父子两一坐一站,相对无声。 过了许久,嘉平帝方抬起头,看着李放,微笑道:“你如今也大了,是该娶个王妃。想要娶谁,无须与朕商量,自己心爱便成。你打算什么时候迎娶卓氏女子,朕好好为你们操办。” “啊?”李放早计划这次回京便向嘉平帝言明此事,虽然他早就打定主意,若嘉平帝不允,必要力争。见嘉平帝问话之后沉思不语,更起心中疑虑。却未料到嘉平帝竟是没有丝毫为难,便应允婚事,而且直接便将婚礼提上了日程。他想起此事尚未与卓小星议过,道:“虽然卓将军与卓夫人都已故去多年,但是鸣沙寨尚有几位叔父,总要禀过几位长辈,才好完婚。” 嘉平帝微微阖上双眼,靠在椅背之上,声音飘飘地传来:“放儿,在这个世上,要找到可以托付生命之人虽难,但也一定有几个。可是要找到能一起托起山河之重的人,却是难上加难。朕相信你为人处事都自有考量,只是你这个孩子向来待人甚宽,律己却太严,郁怀于心,无处可脱,如今能有人帮你担起一二,朕也就放心了。” 李放目送长长的銮驾启行回宫,转身走进屋内。 对于嘉平帝态度转变,突然对他大加荣宠,李放自问也能猜得几分。 连他自己都知道自己不是嘉平帝的亲儿子,嘉平帝自然没有不知的道理。哪怕自己创下再多的功业也没用,毕竟皇位还是要传给自己的亲儿子。不过他当初既认了这个儿子,让自己入了宗庙,又封了亲王,断不会让此事外泄。 但一国之君既有此私心,下面之人又岂能不察,于是便纷纷垫着脚去捧那得皇上真心宠爱的广陵王。而那广陵王本来便是皇后所生,正儿八经的嫡子,其舅家亦是钟鸣鼎食的世家高族。就算正主儿是个痴的傻的,也能捧出一朵花来。更何况李昶本人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礼贤下士,亦颇有见识。若非自己胜过李昶太多,他本就是唯一的太子人选。 嘉平帝刻意营造东府与西府的对立,更多的恐怕还是想激励广陵王再进一步,可是这一激励就过头了。李昶虽有北伐之心,但着实不是那块料,这一次还差点将性命送在兰陵。既然自己的亲儿子不是那块料,北伐的事情还是要依仗西府,那就不能不安抚下之前苛待太过的大儿子了。 所以嘉平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对竟陵王府给予流水般的赏赐,更纡尊降贵来见自己,至于为母亲再建陵寝、抚恤淮江阵亡的士兵都是对自己的示好。而最后那一番话却是第一次让李放感受到嘉平帝对自己亦有几分真心。 他叹息一声,就算真心又有何用。他本非嫡子,若想成为太子殊为不易,更何况如今不尴不尬的身份呢?
第121章 悲欢难料 李放回到屋内, 正对上一副含笑的眉眼。 卓小星摆弄着堆了一整屋的金银玉器,笑盈盈地道:“我说李放,解兰陵之围我少说也有一小半的功劳, 要不这些金银珠宝,我们四六分成怎么样?哦不,三七分,实在不行二八分也行……” 她看上一对红玛瑙的镯子, 正衬她的肤色, 不由得心儿痒痒。 李放伸出手,轻轻刮了刮她小巧又秀气的鼻子, 将镯子给她戴上,微笑道:“你我之间,还分什么你我。你要是喜欢,这些都是你的。”他轻轻附在她耳边,柔声道:“阿星,刚才我向父皇提及婚事, 父皇已经应允。你说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卓小星脸颊微微一热, 那晚两人互表心迹, 彼此已认定对方是自己此生之归宿。自黄河至金陵,半个月的路程,两人朝夕相处, 耳鬓厮磨, 情浓意笃。可是骤然提及嫁娶之事, 还是不免有些害羞, 低声道:“总要等我回西北一趟, 禀报师父与几位叔父, 再由他们做主。”陆三叔与师父自不用说, 两人见过李放,对他都很是赞许,而唐四叔那边尚需解释,盛五叔也需交代一声。 李放点点头:“我想亦是如此,也已禀过父皇,等战事一了,我就陪你一同去西北。” 卓小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你之前不是说陛下并非你的生父,你的生父另有其人,此事是否需要知会他一声?” 李放道:“我并不知道我的亲生父亲是谁。” 卓小星轻轻“呀”了一声。 李放低声道:“我十四岁才知道谁是我的母亲。那时我身中寒毒,躺在床上,以为自己快死了。我的母亲突然出现,是她将我一身的寒毒转移到自己身上,又将自己的一身功力灌注给我。也就是那时候,她告诉我,当初她家中被仇人灭门,她身中剧毒,又跌下山崖。当时我父皇还是个王爷,救了她的性命。她身中至寒之毒而未死,是因为她当时怀有身孕,这寒毒随脐带进入我的体内,所以我天生体弱,多亏师父清徵真人将我带往仙都山,我才能平安长大。只是母亲终究还是因我而死……” 他还未说完,卓小星已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惊呼:“什么,你是说你的母亲就是伶仃夫人……”她喃喃自语:“是了,是了,除了母亲,又有谁会愿意以这样的代价将自己的一身武功灌注给另外一个人……” 当初师父杨桀只说他一身武功传承自伶仃夫人,她也一直误会他只是伶仃夫人的徒弟,却未想到两人之间竟是母子的关系。伶仃夫人与杨桀本是青梅竹马、琴瑟和鸣的一对爱侣,如果伶仃夫人当时跌下山崖之时已然有孕,那李放的亲生父亲岂不就是自己的师父杨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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