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言无心,李放的眸色却是微微一黯。虽是短短一瞬,那份哀痛与歉疚却已落入她的眼中。一瞬之后,李放眼里已恢复了笑意,看起来与寻常无异。他正要说话,卓小星已轻轻按住他的唇,抢先道:“李放,你还记得当初在黄河岸边的芦花荡,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嗯?”李放眉头微微皱起,一时不记得她所指为何。 卓小星玉容沉静了下来,轻轻握住了他的手,道:“李放,你听我说,你并没有做错什么,不要将所有的罪过都算在自己头上。” 李放目光中有一瞬的恍惚:“可是,若不是因为我抢了李昶的太子之位,他或许便不会……” 卓小星摇摇头道:“你错了,陛下封你为太子,做出这个决定的是陛下本人,而不是你。你不是说陛下早就知道你的身世吗?” 李放点头道:“不错。” 卓小星道:“所以陛下做出这个决定,正是因为能挽救整个南周的只有你,而不是他的亲生儿子。是陛下选择了你,而不是你抢了属于别人的东西。再退一步来说,若不是当初李周皇室为了掌控龙渊剑的力量,执行什么融血大计,又怎么会有今日结果。你若真觉得自己有错,还不如怪我,若非当初我拒绝了你让我带着龙渊剑回瀚海的建议,还坚持找司前辈修复这把剑,或许今日之事便不会发生……我早已说过,若是你有罪,我愿意与你一同承担……” 李放的手轻轻一颤,道:“我又怎么会怪你,你当时也不知道会发生这些事。” 卓小星轻叹一声:“我不知道,难道你就能未卜先知吗?李放,你在大事上如此聪明,为什么就不能在这些事情上放过自己?” 她的手抚上他额上不自觉拧起的眉纹:“李放,我不想看到你不开心。你是我所爱的人,你开心的时候,我才会开心,你不开心的时候,我也会跟着不开心……还有,我一点也不想看到你在我面前强颜欢笑的样子。” 李放心神剧震,他眉头的郁结逐渐消散了。 卓小星轻轻松了一口气,他似乎是被她说服了。自她得到关于庐阳的战报之后,便知道一向愧疚感比别人来得更多的李放会将这些事情的发生算在自己头上,可是她一点也不想看到李放一声不吭地一个人将一切默默背负在心里、还要在别人面前做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所以她千里疾驰,一刻也不愿意耽搁,便只为了早一点见到他、开导他。 “阿星,谢谢你这样记挂着我。”李放望着少女风尘仆仆的脸和那欲言又止的纠结表情,又如何不明白,她千里迢迢地赶到这里,恐怕便是为了说上这样的一番话,宽慰自己,劝解自己。她将自己的喜乐牵系在自己的身上,既是如此,他又有什么理由继续懊恼下去呢? 他又笑了,抛开心头郁结,那笑容亦温暖了许多。他将她拦腰抱起,放在榻上,道:“你这一路赶来,肯定需要好好休息。今晚你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去——” 卓小星打断道:“你要去哪?” 李放本想说去别的营帐休息。可是转念一想,加上多出来的几队义军,南周军中的营帐数量本来已经不足,又要去哪里找多出来的营帐。他自然也干不出让别人将帐篷腾给他的事,便转念道:“我去外面守着你……” 卓小星瞪大眼睛,直直地看着他,道:“久别重逢,你就将我一个人撂在这里吗?” 要命! 卓小星不知自己这话在暗夜里听来,充满了致命的暧昧与诱惑。李放的双颊透红,只是灯昏帐暗,瞧不太出来,他喃喃道:“阿星,我们虽有婚约,但是毕竟还没有……” 他的话还没说完,便被卓小星打断了:“你想哪里去了,我们好久没有像以前一样一起练功了。我的武功都已经好久没有进步了,再不赶紧练就要荒废掉了。”她盘腿坐好,居高临下,颐指气使地对李放道:“你快上来——” 李放的脸红得几乎要滴血,他方才被他未来的小妻子一通情话迷得七荤八素的,差点忘了自己是谁,更忘了她就是个武痴的事实。 他自己学武天赋异禀,又被传了一身功力,早早便到了无法再进一步的节点,所以多年来并没有练武的习惯。后来听闻刀剑双修之事后,知道自己的剑法还可以再进一步,也和卓小星一起练过一段时间,但也只是配合卓小星而已,对此事并不热切。哪像卓小星,在追求武学之道上,似乎永无止途。 当然,卓小星既然提出来了,他也不会拒绝。两人坐在榻上,扺掌相对,感觉到真气在体内的自由流动,他躁动的心也逐渐安静了下来。 第二日,大军拔营前进之时,竟陵军将士们才发现太子殿下身边多了一个人,纷纷上前见礼道:“小卓将军——”卓小星亦微笑回应。她在竟陵军中呆的时间也不短了,与将军们也相熟,亦毫不扭捏,与在自家军中无异。 大军西行,每晚安营扎寨之后,竟陵军将士们看到卓小星与太子殿下钻进同一个营帐都会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他们早已知道这位卓氏的天之骄女,与自家殿下的婚约已得嘉平帝首肯,已是板上钉钉的太子妃了。太子殿下与卓姑娘感情这么好,说不定再过几个月,他们就可以看到小皇孙了。 为了早日见到这个喜闻乐见的结果,每晚安营之后,他们都不敢前去太子营帐打扰,有事只会去找谢家那位大公子、如今的太子少傅谢王臣。 几天以后,谢王臣就吃不消了,几十万大军的大小琐事都压在他一个人头上,每天早上起来都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看到李放都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您这还未登基呢,便天天如此纵欲,那登基以后还会上朝吗? 可是偏生李放每天都和卓小星在一起,他亦只敢用眼神杀人,不愿在美人面前失态。 李放看着谢王臣怨念的眼神亦是哭笑不得,却又无法解释。谁又能想到,未来的太子妃竟是个武痴,每晚拉着他共处一室,只是为了练功呢。 水无常形,相为桎梏。大道无涯,我若微尘。 身如蜉蝣,天涯朝暮。昙华一瞬,向死方生。 这八句箴言是生杀刀法与剑法在入神境与洞微境的心诀。刀诀取意于大道至简,一刀便为力量本身的极致;而剑诀则衍之至繁,为掌控力量的精微。刀法与剑法的最极限之招分别便是“蚍蜉撼树”与“昙华一瞬”,这两招殊途同归,都是对战强敌的搏命之招。 两人都已经掌握这一招,离突破洞微境只有一步之遥,不足之处只在于真气不足,根基不到。只需经常一起修炼,突破洞微境便是水到渠成之事,根本无须着急。 李放已觉得在连日苦修之下,自身进境亦是神速,或许用不了多久便会突破洞微境。这一日,修炼快结束之时,卓小星忽然问道:“‘身如橐籥,心如太虚。若往不住,则证涅槃。’这十六字是什么意思?” 李放知道,这十六字便是生杀剑法心诀的最后一句,亦是从生杀之道通往乘化境的终极秘钥。传说中若是能体悟这十六字,便可达到武道一途极少有人能够登顶的乘化境。 他微笑着问道:“怎么,还没到洞微境就想着更近一步啊。” 卓小星嘟囔着道:“谁让你树敌那么多,如果我的武功更高,才能更好地保护你呀——” 李放微微有些感动,他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道:“阿星,我们的身体不过是承载这天地间力量的容器而已。不管是多好的容器,能承载多强大的力量,这力量终归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人类只是借用而已。我们既然因缘际会能使用这种力量,便该用它做有益于天下的事,不负人,不负已,方能不负此生。这样即使将来失去,也不会感到遗憾。只要不遗憾便够了,更强的境界虽然是人人追求,但是也需循序渐进、水到渠成,以免走火入魔……” 卓小星淡淡地“哦”了一声。 在武学之道上,李放总是有诸多大道理可以讲。不过,就算她再想知道乘化境的秘密,却也知道一口吃不成个胖子,只好收了这门心思,专注于眼前。 四月中旬,南周大军与陆万象带领的卓家军终于在稷都城不远之处的休水河畔会师了。 与卓家军一起到稷都的,还有武盟六十四派的弟子。武盟当初是为了抵抗柔然与魔教的入侵才成立,在柔然北退之后,卓小星渐渐觉得这个盟主当着虽然好玩,但每天一大票人跟在自己身后,也很是聒噪,令人厌烦。她知道南周北伐的消息,自己急着南下来找李放,便给武盟定下一年之后举行武林大会的约定,原想给这些六十四派的弟子们放个假,让他们各回各家。 可她自己是落跑了,这些初出茅庐的江湖少年弟子可没玩够,听到凉州卓家军要与南周竟陵王——如今的太子李放在稷都城会师共伐北梁的消息,一个个热血沸腾。 他们这些弟子有很大一部分是当初卓小星和李放从雅正堂救出来的人质。那些年在雅正堂没少受苦,听说陆万象要打回稷都去,哪里还忍得住,一个个都摩拳擦掌,坚持要跟着一起去凑热闹帮忙。 剑若兰、剑若莲两姐妹本来也是要回稷都的,而江秋枫、李梦白两人想着左右无事,便也跟着一起来了,就连无量寺的两名僧人也觉得适逢其盛,不愿错过,一行人竟是浩浩荡荡一起来了。 看着如今稷都城外,刀林剑树,军容威赫,显然慕容氏皇朝已是日薄西山,再想起当初众人逃离稷都城之时的狼狈,众人皆是兴奋无比,恨不得立刻攻入城中才好。 也有人认出,站在盟主卓小星身旁的那位黑衣男子,便是当初在雅正堂杀死守卫,将他们救出之人。原来他就是曾经的南周竟陵王,如今的太子殿下。 众人亦一一上前道谢,李放微笑颔首回礼。 这时,卓家军中一道雪青色人影越众而出,来到南周军阵之前,对李放行礼道:“太子殿下——” 李放连忙起身相迎,拱手行礼,将人迎入营帐之中,道:“陆寨主——” 陆万象瞥了一旁的卓小星一眼,微笑道:“太子殿下与阿星一样,唤我三叔即可。” 李放大喜过望,道:“是,多谢三叔。” 陆万象此言之意,分明便是亲口应允两人的婚约。 陆万象目光中闪过哀痛之色,道:“我这侄女,自小命途多舛,如今终于有了可托终身之人,我也总算可对先兄先嫂有所交代。以后,阿星便拜托给殿下你了。” 提起卓天来,李放心中一刺。想起昔年旧事,举手立誓道:“三叔可以放心,李放对天立誓……” 熟料,陆万象摆摆手,止住他的话道:“去年在稷都城,陆万象已心知殿下诚心。殿下身负大周气运,不可随意起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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