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听说陛下打算在来年新建国号,姜肆又有些唏嘘又有些期待,大魏立国数百年,近百年来几乎年年战火不断,百姓民不聊生,如果陛下能励精图治开启一个新纪元,那也算百姓福祉,受苦的日子总算到头了,她心底里也跟着高兴。 虽然不清楚原因,她总觉得陛下能做好这个皇帝。 只要她把他的病治好。 养心殿她已经来了很多次,如今已经不需要别人通传了,张尧守在门口,将她放进去,姜肆背着药箱,行到大殿中央,抬头一眼就瞧见伏案忙碌的人,这种场面已经见怪不怪,姜肆看到反而心里更有底。 想起长公主跟她说的那些话,姜肆鼓了鼓勇气,迎上前,刚要行礼,萧持正好抬头。 “不用了,过来吧。” 姜肆一怔,不用行礼当然好了,她走过去,却没给他按摩,而是说道:“陛下,今日咱们换个方式医治你的头疾。”
第四十八章 冬阳残昼,霜寒风冽,今日的风比往日更冷了些。 姜肆出去时就披了一件赭红绣梅银狐轻裘披风,软绵绵的毛领子束在脖领间,头上只簪了一支玉钗,兜帽罩在顶上。 入了养心殿,一股暖洋洋的热浪打在脸上,姜肆摘了兜帽,鼻尖冻得发红,眸中染上了一抹雾气。 她说完那句话,眉眼含笑地看着萧持,交叠的手轻轻轻轻蹭了一蹭,似是在取暖。 萧持手执笔,笔尖的墨点落在桌案上,他犹无所觉,只是抬头看过去,脸上是看不透的深沉与平静。 “什么法子?” 姜肆眼睛微亮,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向前一步:“陛下夜里发梦吗?” 萧持想了想,道:“有时。” “那您现在困不困?” 萧持夜里觉少,白日也不觉困,即便是最疲倦的时候也睡不着,他本想摇头,但看姜肆那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便将否认的话咽了回去,道:“还行。” 姜肆弯了弯身:“民女斗胆请陛下,回寝殿小憩一会儿。” 萧持看着她头顶上的玉簪,眉头纵了纵,被她突如其来的要求弄得有些莫名:“这就是你说的法子?” 平日里她来诊治,三分真心七分戒备,虽然医术上并不藏私,却没像今日这般积极过。 姜肆维持着躬身的姿势,听陛下的问话,还以为他并不相信自己的方法,抬头想要解释,却见陛下已经从龙椅上站起身,走了下来。 萧持垂着眸,不知在看着哪里。 “今日外面很冷吗?” 姜肆听着这句驴头不对马嘴的问话,缓缓点了点头:“有点……” “你先暖一暖身子,再按照你说的法子为朕诊治。” 姜肆顺着他方才的视线低头看了看,这才知道他方才在看哪里,她进来之后就一直无意识地搓手,因为背着的药箱是铁环的提手,她拿了一路,手指冻得发麻。 却没想到陛下连这样的小细节都注意到了。 姜肆眨了眨眼,赶紧退后一步,弯身道:“已经暖和很多了。” 她转了个方向,伸出手:“陛下,请。” 萧持看了她一眼,转身走了进去。 依旧是那方长榻,萧持躺了上去,想起她的话,闭上眼睛,姜肆正在药箱里翻找什么,萧持闭了一会儿眼睛,又睁开,偏头看过去:“如果睡不着呢?” “陛下先等一等!” 姜肆翻箱倒柜,语气有些敷衍,萧持皱了皱眉,竟真没再说话,片晌后,姜肆拿着大一号的针袋过来,从中拿出一根银针,银针长三寸许,较一般针灸的针体更粗长一些。之前净了手,姜肆见一切准备就绪,握着针凑了过来。 萧持耳力敏锐,鼻尖也嗅到淡淡清香,缓缓睁开了眼,却见姜肆指间拈着长针过来,微微瞪大双眸,从榻上坐起了身。 姜肆一怔,莫名地看着他:“陛下,怎么了?” 萧持目光紧锁在她的那只手上,张口:“这是何物?” “针呀。” “平日里朕见过的,不是这样。”萧持眸中有几分凝重。 姜肆没发觉出陛下不对,只以为他跟别的病人一样对针灸的针知之甚少,便将针袋都拿过来,一个一个打开给他看:“我们针灸时用的针都是各不相同的,根据病症不同,选用的针也不同,《灵柩.宫针》中有载,针分九种,此乃九针,九针之宜,各有所为,长短大小,各有所施也。①” 萧持眉头仍未松展开:“那这是——” 姜肆认真给他讲解:“我用此针,刺入陛下的安眠、神门、三阴这三个穴位上,辅以按压之,陛下就可快速进入睡眠。” “所以,为什么要用不一样的针?” 问题又绕了回来。 姜肆啧了一声:“陛下怎么就不明白呢,每种针都有不一样的用处,我手中的这个——” 说了半道,姜肆看着对面眉心紧蹙的人,脑中闪过什么,忽然卡了壳,半晌之后,她试探地问了一句:“陛下,你该不会是害怕吧?” 萧持神色不变,却没有回答,这般神态在姜肆看来就是默认,因为阿回死不承认自己害怕什么的时候也是这副样子。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摇着头道:“陛下,这不疼的。” 萧持的眼神并不像信了她。 姜肆哪里会想到英明神武、心狠手辣的皇帝陛下也会有畏惧的东西,眼中笑意更深,她亮了亮手中的银针,伸出手去:“真的不疼。” 萧持的眉微不可见地跳了一下,视线移到针尖上,姜肆看他仍有顾虑,收回手,将袖子往上撸了撸,露出一小截玉腕。 “不信我给陛下示范一下。” 姜肆说着,右手拿着银针便要扎,视野中忽然出现一只手,萧持手心覆上她手腕,轻轻握了握,道:“朕知道了,你来吧。” 姜肆的手腕很细,不盈一握,萧持的手心空落落的,松开时,那触碰的热度好像还残存在指尖上。 他重新躺下去,仿似一切都没发生。 姜肆用手背摩挲着被他碰过的地方,像燎过了一簇火,她压下心头莫名的感觉,坐在后面的玫瑰凳上,端正了陛下的头。 她循着他耳后的穴道,下了第一针,萧持的身子似是动了一下,但是并没有挣扎,姜肆不禁笑了笑:“我说过,不疼吧?” 说完又觉得自己好像在哄阿回,让陛下听了会不会很没面子? 正纠结的时候,就听那人一声低沉的“嗯”。 姜肆在另两处穴道也下了针,坐回到床头前,伸手在他后脑上轻轻按压着,一边放低了声音:“现在,陛下觉得困倦吗?” 那人没出声,很长一段时间过后,才应了一声。 姜肆轻道:“我接下来,要给陛下讲一段故事,陛下什么都不用想,只听我说的话就好。” 她温柔嗓音声音如耳边浅浅的呓语,本就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萧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黑暗中撕开一道裂缝,光芒翕动,草木山林纷至沓来,虫鱼鸟兽在十方世界中奔走,潺潺清泉从手指缝隙间流过,伴着三两声虫鸣。 置身在一望无际的苍翠中,舒适的风从身旁吹过,他向前走着,看到从树叶间隙中落下的斑驳日光,似是有了前进的目的。 忽然,脸上一疼,温柔轻拂的风化为钢刀利刃,豆大密集的雨点打在身上,日光被浓云席卷,很快变成一片黑暗。 “嗖!” 破风声忽然袭来,有什么东西在耳边呼啸而过。 他豁然回头,看到黑夜暴雨中,丛林深处有几个人影向他奔来,是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他们似乎在逃离什么,脚步匆忙又慌乱,时不时回头去看。 女人牵着一个孩子的手,背上还背了一个。 无垠黑夜,前路也没有尽头,紧促的喘息声在耳边一遍遍放大,连风雨的声音都被掩盖。 “持儿!跟着娘,别停下!”女人的体力已经到了尽头,却仍苦苦坚持着,她不停地叮嘱着跟随自己的孩子,一面要戒备后面穷追不舍的追兵,一面要留意前路,一个不妨,她脚下绊了一下,连人带背上的孩子一起摔了出去。 “娘!哥!” 就在这时,第二支箭飞射而来。 贴着两人的脑顶飞射而过。 萧持看了一眼身后,面露焦急,他快速将另一个孩子从地上拽起,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催促道:“娘!要追上来了!” 女人一听这话,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地上爬起来,拉着两人继续向前跑。 雨越下越大,根本辨不清前路。 也是因为这雨,敌人的箭才会失了准头。 从京城中逃出来,已经过了五天,身后的追杀的人层出不穷,而他们的人却一个个减少,到了现在,只剩下他们母子三人。 而齐地,还隔着千山万水。 像眼前的路一样,看不见尽头。 “娘……如果逃不掉了……你们就……丢下我吧……”萧持扶着的人忽然开了口,在雨夜中显得尤为刺耳。 秦归玉眼圈一红,萧抉本就身子弱,一路上他都是勉力支撑,现在已经发了高烧,而她一介女流,最多也只能带一个走。 总会支撑不下去的。 她却咬着牙道:“抉儿,别说傻话,娘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绝不会!” “哥!你别说话了,保存体力,咱们一定能逃出去!” 这话是安慰别人,同时也是安慰自己,在枯枝烂叶上飞驰而过,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又很快被大雨冲刷。 就在这时,跑在最前面的人忽然没了影子。 萧持发现时,脚下已经踩了空,情理之中,他抱着萧抉的肩膀,两人一起滚落山崖。 失去意识之前,他只记得自己的腿如撕裂一般发出刻骨的疼。 他疼昏过去。 醒来时,雨声还是淅淅沥沥的,只是被阻隔在屋外,萧持从破草垛里睁开眼,看到眼前有一个凶神恶煞的金像,似乎是广目天王,他想要坐起身,刚动了动就感觉到腿上传来钻心的疼痛。 他低眸看了看,自己的腿上绑了破布条,被两根木棍固定住了。 咣啷一声,有东西碎裂,萧持抬起头,看到秦归玉扑到他身前。 “持儿……你醒了?” 萧持有些愣怔,印象中,娘亲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关心过他。 他与兄长是双生子,但兄长自小体弱多病,娘亲总是关心兄长更多一些,娘亲总说他更像父亲,因为讨厌父亲,也连带着一起讨厌他。 去做质子的那几年,是萧持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只有在这时,娘亲会忘记父亲对她的辜负,对他和颜悦色一些。 但更多的关心却是没有的。 “兄长呢?”萧持第一句话是问萧抉。 秦归玉怔了怔,随即偏开身子,露出后面正沉睡着的人,正是萧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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