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能否获胜,亦不敢许她何时归。 万般心慌霎时化为泪水蓄满眼眶,他的默然代表了什么,她自然明了。 她急急披上外衫至他面前,紧握住他的手,肃然道:“我陪你去。” 他一惊,连忙缩回手,背过身去,沉声道:“不行。战场岂非儿戏,刀剑无眼,你去了不是如同送死。” 心中止不住震荡翻涌,泪水亦无法抑制滚落出,她红着眼眶哽咽道:“所以呢,你又要如从前那般,将我丢下吗?” 而且这一次,她或许再也寻不到他了。 他心痛如绞,转身抬手替她拭了泪珠,轻声道:“阿辞,此番不同,你就乖乖在家等着我好吗?” 她却执意摇头:“你方才还说,此后去哪都同我一起的,我不要自己留在这,我要陪你一起。” 他亦急了,声音高了几分:“那是战场,下一刻就不辨生死的地方,我上阵杀敌时如何顾得到你,我不能瞧着你白白送死。” “我不需要你顾我,我是医官,随军而行亦是本分,无论是依照军规或是律法,你都不能阻我,我意既已决,你便无需再言。” 见她一副铁了心的样子,他亦红了眼眶,她为了什么甘愿舍命涉险,她不言他亦清楚,此生他欠她的,又怎是几番轮回能偿还的尽的。 “将军,一切都准备好了,营中余下军队也已集结完毕,只待将军号令。”齐武在外面高声叫道。 两人深深对视一眼,虽有万千话语未出口,彼此心中却都已知晓,情丝纷纷皆在不言中。 纵使前路或有一死,我亦要与你共赴。 他携着她的手推开门,披甲挂胄,直入冬凌山。 此战突起,两军驻地距隔不过几十里,他至营地处,便听得前线战报,那群北疆贼子竟如一夕之间疯魔了般,不舍昼夜拼杀,一时间雪山竟都蒙上了一层猩红阴鸷。 朝廷军队不善雪中作战,屡屡在北疆精锐前败下阵,不过数日,军队士兵数量巨减,士气亦大挫,此战之局,仿佛不言而喻。 积雪似要刚消融些,又一场撒盐般翻飞大雪兀自飘落,全军将士望这无边无际的满目洁白,已然归家无望。 穆云则与沈乙和沈姒在帐中言讨应对之方,良久沉默后,沈乙第一个开了口。 “须臾六日,我军已失了五万士兵,再如此下去,不出十日,青阳城必定失守,到时我们三人亦以身许国了。”
第65章 、黑云压城 沈姒叹气, 应道:“北疆此番人多马壮,骑兵个个精良,且雪地里行军打仗本就是他们的强项, 我们军队中的士兵,有些连雪甚至都未曾见过。” “再这样下去根本就不是打仗, 完全是北疆对我军的屠杀, 满军将士不该再白白送死,依我看,我们现在便应该退军, 待军队休整过后重整士气, 再与北疆交战。” 话毕,他侧头看向穆云则, 等着他的答话。 半晌, 穆云则摇头, 剑眉深拧, 沉声道:“绝不可退兵, 青阳城乃中原御北最后一座城池, 此刻若是退了, 于上京无异是唇亡齿寒, 故我们就算悉数殒身于此,也万不可退一步。” 沈乙亦焦急:“那该如何是好?难不成就在此处负隅等死吗?” 穆云则垂首默然, 只盯着桌案上的布阵图拧眉出神。 半晌,他猛然心中一惊, 忽拍案而起, 直道:“不好, 我们怕是中计了, 北疆军队殊死搏战, 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沈姒亦惊慌起来,忙问道:“那是如何?” 他不自觉将桌案上的纸图攥紧,星眸微眯起,脸色万分冰凉阴鸷,沉声开口:“他们不顾一切死命而战,或许目标并不是我们,而是上京,是朝廷。” 沈乙和沈姒皆倒吸了一口凉气,凛然惊出一身冷汗,沈姒接道:“你的意思是,他们这是暗度陈仓之计,可……我们死守于此,他们难不成还能如鸟兽般飞到上京去?” 穆云则心中所想越发明朗,神色亦寒凉更甚,冷然道:“他们自不可能飞去,怕是有人,早已替楚北离开了门。” 沈姒登时骇然,惊问道:“你是说庆安城主与敌勾结,竟开了城门迎敌而入?!” 穆云则颔首:“北疆欲入中原,唯青阳与庆安两座城可过,庆安微后而立,又三面环山,较青阳甚固,守得青阳便守得庆安,亦守得天下,却不料……” 沈乙怒声抢过他的话:“却不料那庆安城主是个卖国求荣的王八蛋,悄悄给贼人开了后门,咱们十数万人于此赌命厮杀,那楚北离竟已上了往京的路!他娘的,老子定要剁了他!” 他怒气冲冲,烧红了眼,沈姒忙倒杯茶递给他,令他平息镇静。 “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眼下最要紧的是要尽快阻拦楚北离,若他真的冲进了上京,以现今京城中的护卫兵力,根本不敌,到那时,恐怕天下真的要易主了。” 沈姒话毕,满目惊忧看着穆云则,欺盼着他的解决之策。 几十里外战争依旧继续,账外一批一批伤兵亦昼夜不停地被送来,天地甚寒,冻雪不融,万物都归于死寂。 半晌,穆云则眸中一闪,心中忽起一念,就道:“我们在此必不能退,但需有一人出去,将兵符安送至上京交到陛下手中,令陛下调遣征集举国之兵,或可一敌。” 战事初起时,皇帝为前线调兵便宜,就将兵符赐至青阳城,经九王夺嫡一事,朝中军队本就不足,经兵符一调,更是几近全数来了青阳城,现下上京只余些平素的守卫军,不过寥寥一万余人,如何抵挡楚北离,唯一之策,便是极力赶在楚北离之前,将兵符送还至皇帝手中,以召天下兵马,拼死与之一战。 沈姒听了思忖后点了点头:“这亦是眼下唯一之策了,不过护送兵符的人选还需细细琢磨,为保军心,我们三人自不可能离开半步,又要寻一可堪托付之人……” “我去。” 账外突传来一道焦急的声音,颜清辞便闪身进内。 她本不是故意在此偷听,只是为禀告伤亡情况而于帐外等候,他们方才的言谈便悉数落进了她耳中。 三人见了她不免有些惊讶,穆云则急起身肃然道:“此行万分凶险,你……” 颜清辞打断他:“青阳城往去上京的近路这军中除了我恐怕没几个人知道,且我自幼善马术,我便是最合适的人选。” 穆云则默然自忖,她着实所言非虚,只是前路定是万分凶险,若真遇了楚北离一行或是在他之后方至上京,都难逃一死,他不免担忧骇然。 颜清辞攀上他的手握住,轻轻道:“我爹自小教导我,颜家的儿女,不论男女老少,大厦将倾之时,纵只余一息,亦要以身护国,如今天下山雨欲来之时,我所能做的也唯有这些了。” 她顿了顿,又上前些,踮起脚在他耳边低语道:“况且,这辈子嫁过你,我无憾亦无悔了。” 穆云则闭目定了定神,耳边还是一阵高过一阵的将士冲锋伴着火炮刀枪的声音,他暗忖,或许离开这方才能有一线生机。于是,便做了决定。 他将怀中虎符交到颜清辞手上,叮嘱她:“我派齐武同你一道去,你切记,务必行近路,日夜奔行,定要在上京受楚北离掌控前入城,入城后直往李府,将兵符交与李步珏,他自有办法递到陛下手中。” 颜清辞蹙眉颔首,将他所言一一刻在心中。 “事不宜迟,快些走吧。” 穆云则低低道,却侧过脸去不敢去瞧她,他只怕唯这一眼,便会生出万般的不舍与痴恋。 此番一别意味着什么,两人心中都了然,她奋力扬鞭追回上京,他于此殊死抵抗,两处皆是生死难料,或许这便是他们此生最后一面。 颜清辞强忍下眼眶中泛起的酸楚,也不顾帐中还有旁人,踮起脚在他脸侧落下轻轻一吻,虽知来日不可料,她依旧对他言道:“我在上京等你,无论多久,我都等着你,请你千万千万……要回来。” 素手在他袖口中紧紧攥起,他亦忍下心中的翻覆,朝着她点了点头:“我会回去,你也千万,要等着我。” 不敢再多见一眼,不敢再多言一句,颜清辞将兵符死死握进掌心,转身大步而去。 穆云则收回目光,垂首将视线又投向桌案上的纸图,沉声开口道:“召集军中所有士兵,随我挂甲上阵,殊死抵抗,为她挣得时间。” 沈乙和沈姒对视一眼,亦知晓了此战的要紧,他们唯有在此截住北疆大军,方能为朝廷挣得一丝希望,否则到时腹背受敌,江山必失。 —— 青阳城战役朝廷屡屡战败的消息不翼而飞,快速传遍了整个上京,故起谣言者更是散布出叛贼楚北离就快至上京城外之言,一时之间全城百姓人心惶惶,饱食终日之官竟自觉天下将要易主,也枉顾臣伦,竟弃官而逃,直离京往南,如此鼠辈并不鲜有,上京一时混乱不堪,有如处于泥淖之中。 李步珏不同寻常朝臣,无需每日入朝论事,故甚少着朝服,如今一袭紫色官衣,冠以直角幞头,直愣愣立在醉禾面前,倒叫她一愣,随即心中慌乱起来。 “郎主怎的穿上朝服,这是要作何?” 李步珏见她慌乱的神色,微微笑了笑将她扶坐下,蹲下抚了抚她已然挺大的肚子,温声道:“夫人莫忧心,只是如今城内不甚太平,许多主事官员抱头而逃,敌人尚未打进来呢,倒是要不战而败了,我既白吃朝廷饭二十余载,绝不能在此袖手旁观。” “所以郎主是要……” “我今日着朝服便是要去承下护城之任,不论谣传是否为真,我守住了城门,便是守住了这江山的最后一道防线。” 醉禾澄明双眸中顿时蒙上一层水雾,哽咽着道:“可你是文臣,刀枪剑戟都未曾摸过,如何担得武官之职?” 李步珏唇边仍挂着笑,将她靠在自己肩上:“可总要有人去做的,若要我如那些鼠辈般丢弃我这数十年所习得的仁义道德去保命,我实在做不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我虽为文人,亦有忧国忧民之心,舍命为国之节。” 他满目柔光瞧着醉禾,顿了顿,继续道:”我即刻便要离家,我吩咐了大壮,带着你离开这。” 醉禾一时焦急:“离开?为何?” “你如今怀了身孕多有不便,我已书信与颜翁说好,还是先去南州城避一避,待山河太平了再回来。”他的目光投在她挺起的肚子上,柔声道:“为了孩子,亦为了我。” 醉禾霎时心惊,滴滴泪珠不可控制地便自眼角滑落,李步珏执意送她出城,不正应了传言,想来就算楚北离尚未至城外,亦在不远处了,待到山河太平再回来……可山河,又何时会太平?他们二人若今此一别,可否还有再见之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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