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直直瞧着他就道:“一年之前你许诺过我的,难不成竟尽数忘却了吗?” 楚北离却勾唇笑了笑,不紧不慢啜了口茶,双目轻轻合起,似在细细回味,复抬眸对上她质问的眼神,吟道:“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 颜清绾登时心中一惊,手心霎时沁出点点冷汗,他突然吟出这句诗,其内深意她如何不懂。 故国不在,故人只恋新茶,从前的信誓旦旦,竟都要付诸东流了吗? 往昔一幕幕猛然显现在她眼前,海棠小院里的错认误会与将错就错,耳鬓厮磨与遣倦旖旎,他诱她一步步迈入他的陷阱,引她心甘情愿为他盗取梨木珠,为了他甘做千古罪人,而他如今一句“新茶”,便要彻底打破这场镜花水月吗? 这于她,过于残忍。 颜清绾难忍心口痛楚,拍案而起,怒视着他:“你如今是要弃了我吗?利用过后就可以随意丢开吗?你当我颜清绾是什么人?!” 楚北离却仍旧浅笑,语气亦平和安然:“小绾莫急啊,你尽心助朕,朕岂是得鱼忘筌之人,既如此,朕便赏你黄金白银,许你岁岁无忧,如何?” 一时又怒又屈,眸中登时蓄满水雾,颜清绾仍旧直直瞧着他,怒怪道:“你曾许我的,可不是这些凡尘俗物。” 楚北离故作疑问:“哦?那是什么?近日事多,朕许是给忘却了。” “你……” 满腹委屈怨怒翻涌,串串泪珠就不自禁滑落坠下。 颜清绾痴痴立于原地,她这一年来所有的企盼与梦境都在他这幅装傻的嘴脸下摔得粉碎。 “为何?为何要这样对我?”她哽咽着吐出这句话,似乎一下散了力气,声音都不自觉微弱颤抖起来。 楚北离缓缓起身,一步步走至她身边,柔善温和的神色突然一沉,抬手就掀掉了她脸上的素白面纱。 面纱在空中堪堪坠落,轻忽飘舞,如一只银白蝴蝶,最终陷于尘土。 他猛然凑至她耳边,直言道:“我的傻小绾,你也不照照镜子,你生得这般模样,如何陪在朕的身边,你在妄想些什么呢?你见过哪朝哪代母仪天下之人如你这般百拙千丑,将来你若同朕一同入画,朕岂不是要得千秋万代耻笑?” 素手堪堪攀上面颊,霎时便触到突兀横斜的斑痕,颜清绾陡然浑身一颤,急忙以双手掩面,却又如何掩得住,这一切落在楚北离眼中,不过越发滑稽可笑。 见他这般嘲讽冷笑的样子,颜清绾只觉周身血液都倒转了,亦顾不得其他,朝着他便喊道:“你就不怕我将你与北疆密谋勾结之事悉数昭告天下吗?若我霍然撕开你那层冠冕堂皇的皮,天下人群起而攻讦的时候,你还会如现在这般傲睨自若吗?!” 楚北离脸色沉了沉,不过霎时又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唇角挂着越发肆意的笑,依旧云淡风轻开口:“你这是在,威胁朕吗?” 颜清绾见他那般顿时心中一惊,故作镇定亦反问道:“是又如何?” “哈哈哈……”他却忽然大笑了几声,接道:“那你尽管去说,去说与天下每一个人,你以为我做到如今这般地步,你所知道的那些东西还算秘事吗?” 他边说着边上前几步,折腰拾起地上的面纱,缓缓走至颜清绾面前,抬手为她重新戴好,动作轻柔如水,竟好似夫君在为心爱的夫人梳妆。 只是他唇角的笑意越发阴冷,贴到她耳畔低声道:“纵是他们都知道了又如何,朕是皇帝,是全天下人的君父,他们敢如何?他们又能如何?朕亦说过,朕不怕烂死在青史里。” 他勾起颜清绾肩处乌黑长发绕在指尖,似在把玩掌中之物,接着低语道:“所以啊小绾,你还有什么筹码威胁朕呢?” 颜清绾已然意乱心慌,周身寒凉非常,瞧着他漫不经心的样子,顿时觉得自己不过一个跳梁小丑,是啊,她最后的筹码在他眼中,也不过如蚍蜉撼树般可笑。 她亦笑了起来,笑她自己的天真,其实当初海棠小院中,她又何尝没有料想到会是今日这般结果,不过是一直在欺骗自己罢了,又或者说,是她自己心甘情愿被他欺骗,只不过现在这场琉璃梦境,被他狠狠打破了。 她的笑声越发大起来,泪水亦不可抑制地串串滑落,没来由的,她问出了这样一句:“你所属意的,是姐姐吗?” 楚北离笑着颔首:“螓首蛾眉,玉软花柔,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如此女子,才该令朕心神往之。” 霎时便感凌迟之痛由胸口传遍周身,她支撑不住向后踉跄了几步,垂目看向脚下,她的碧色金缕鞋上尚蒙着一路奔驰携着的尘土,原来自己心心念念来到这,换来的不过是他的厌弃。 其实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罢。 从那晚他将自己错认为姐姐,从自己将错就错,他的温婉柔善,皆是利用欺骗。 “快些走吧,再晚些宫门要下钥了,朕可不会留你在寝宫内过夜。” 他又如起初般安坐于桌案旁,手持茶筅搅弄茶汤,未抬眼瞧她只淡淡抛下这一句。 心内空荡悲恸,她已再讲不出什么话来,只好一步一步朝门边挪动去,竟卑微低贱有如丧家之犬。
第70章 、昆冈玉碎 雾霭沉沉, 拢云遮日,寒风凛凛,折魂乱心。 漫天铅灰色的厚厚云层低低压在正脊螭吻上, 天地昏黑,好似要将万物都吞噬入腹, 东方远处传来阵阵轰隆声响, 一场泼天大雨仿佛正蠢蠢欲动。 覆巢之下无完卵,满城凄苦,王公亦然。 淮宁王府中人尽飘零, 满院杂草高起探出墙去, 枯叶落花卷携尘土而栖,丽水金裂, 昆冈玉碎。 楚昱提剑急出, 却遭杨伽瑶拦下。 她好似已然猜到了什么, 满目慌乱难掩, 直问他:“王爷, 这是去哪?” 楚昱并未侧眼瞧她, 只淡淡答:“进宫。” 外面一道刺目白光划过天际, 紧接着一阵滚滚雷声穿云裂石, 眼瞧着丝丝雨帘便挂满了天地。 “这么大的雨,王爷何故进宫?” 楚昱却沉默未语, 杨伽瑶瞧见他手中执着的一张信笺,急忙夺过来, 就见其上寥寥几字。 “阿辞今于宫内, 即刻入宫, 或得一见。” 颜清辞……又是颜清辞…… 杨伽瑶的脸色登时低沉黯淡, 满腔悲戚亦升腾出。 他们成婚至今, 他又正眼瞧过自己几次,所谓的淮宁王妃,早不过是名存实亡罢了,而他虽不言,但他满心满眼那个人是谁,她又何尝不知晓。 那是他不顾阑风伏雨,甚至舍弃性命,都要见一面的人。 她亦知晓自己阻不了他,却还是不能不忧心,直对他言道:“不过一句无凭无据的话,摆明了是要以此引你入宫,你若是就这般堂而皇之地去了,且不说能不能真的见到她,就是见了,你又能如何?天下易主,楚北离如今是九五之尊,你难道能当着他的面将颜清辞带走吗?” 两下默然,楚昱背对着杨伽瑶立着,窗外密雨如织,雷电耀白光亮直欲灼目,耳畔唯余雷声阵阵。 半晌,他却淡淡一笑,只答:“我只是想见见她。” 收到这封信时,他已无法去想这背后的明枪暗箭,其间是利是弊,是否还能安然而归,他已不愿再费心琢磨了,甚至连这封信的真伪,他亦没有心力计较,他只想,抓住唯一的希望,见到她。 “可若是……你再也回不来了呢?” 若那封信是真的,楚北离此刻召他进宫,阴毒之心,昭然若揭。 闻言,楚昱转身朝她笑了笑,刺白光亮映在他脸上,苍白又生动。 薄唇轻启,他一字一字吐出:“值了。” 泪珠霎时滚落,杨伽瑶怔怔立于原地,痴痴瞧着雨帘中他堪堪远去的背影,好似只一瞬,便永久消失在她的世界中了。 —— 颜清辞被禁食水五日,昏过去几次,宫人强喂了些东西才醒转过来,现下被宫人绑着送来了皇帝寝宫。 膝窝处被后面宫人一踢,她便直愣愣跪伏于楚北离脚边。 她强撑着抬起头,甫一对上他那副虚伪的面孔便顿觉恶心不已。 “你又要做什么?!” 楚北离满脸堆砌着笑,俯下身蹲在她身侧,掏出怀中的手帕为她细细擦拭着玉面上的埃尘。 颜清辞急忙撇过脸去,并不想与他有丝毫接触。 楚北离却一把捏住她的下颌,将她桎梏于掌心,继续着手上的动作,末了,他凑到她的耳边低低道:“阿辞乖,待会见了故人,这样脏兮兮的可不好。” 颜清辞心中陡然一惊,故人?何来故人?! 双眸微转,她猛然惊觉了他话中的深意,手心霎时惊出涔涔冷汗,话音亦不自觉发起抖来。 “你要做什么?” 只是话音刚落,外面就传来了内侍通传的声音:“陛下,淮宁王于殿外求见。” 楚北离不紧不慢将手帕折好收回,朝外面淡淡应道:“请朕的九弟进来。” 随即又补上一句:“他若是带了兵器,也一并请进来吧。” 门外内侍承应后,便有几个侍卫上前卸了他的佩剑,呈进了殿内,几番搜身后,再寻不得利器,内侍便做了个请的手势,为他推开了门。 他迈进殿门的同时,一声震耳惊雷直劈而下,颜清辞顿时心中一颤,也不知是因为这声巨响亦或是旁的什么,心跳竟止不住狂乱起来。 时隔许久,再次相见,她衣带已宽,他枯槁颓唐。 两人相视一笑,瞬间便仿佛回到了十数年前的南州城,春山如笑,双柑斗酒,千里莺啼,万里绿意。 入目无旁人,楚昱直直瞧着她,开玩笑着道:“我在这殿中寻了半天,那个整日里只知道上树下河、逍遥自在的小阿辞去哪了?不知道这位姑娘可曾见到?” 颜清辞亦笑,答他:“许是被那个南州城小霸王又拉着一道去闯祸了,就是世人皆道的那位面如冠玉、龙章凤姿的淮宁王,这位公子可否知晓啊?” 两人互相打趣后便止不住恣意笑起来,可笑意愈烈,竟洒出了泪来。 水流花落,星移斗转,他们早已回不去当年了。 楚北离自上位堪堪而下,龙纹黑靴兀自横在两人之间,笑声戛然而止,空荡大殿里一时充满了轰鸣雷音。 一道光亮划过,那把自楚昱身上收缴来的佩剑直愣愣被楚北离扔在了地毯上,静悄悄躺在二人中间。 “你要做什么?!”颜清辞登时惊乱,抖着声音质问他。 楚北离却仍旧温婉笑着,提起那把剑一步一步走向楚北离,轻柔说着:“近日无趣,朕为你们二人寻了个游戏。” 瞧着他提剑步步逼向楚昱,颜清辞心乱不已,对着楚北离就急吼道:“你要做什么?!你别伤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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