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于高位危坐,言道:“军中将士,不论官职,皆需封赏,为国捐躯者,另拨款抚恤其家人,使老有所养,幼有所怙。” 皇帝看向穆云则,慈笑道:“穆卿此战可谓功不可没,朕一时竟想不到该赏你些什么,便问问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穆云则上前行礼,皇帝摆了摆手:“免了免了,穆卿尽管开口,是封地爵位还是黄金白银,朕无有不应。” 穆云则肃然道:“臣对凡尘之物无所欲求,只是有一件事,还望陛下成全。” “讲来。” “十五年前穆府上下三百一十二人一夜之间悉数丧命,后一场通天烈火烧了整整一夜,穆府尽数成灰,当时此案只以天干失火草草作结,臣今日便要翻案,此事绝非天灾,而是有歹心之人故意为之,令我穆家冤魂迟迟未得安息。” 他强隐忍着咬牙说完,眼尾已成猩红之色,一字一字铿锵落地,兀自传响于空荡大殿内。 此话一出,众人皆默然,半数惊疑,半数懵然。 寂静半晌,皇帝似乎才想起他说的十五年前的这桩事,若不是此事于当时过于轰动,已过了十五年,他无论如何也是记不起的。 皇帝问他:“你是……穆家人?” 他答:“是。臣为前国子监祭酒穆粱次子。” 皇帝颔首,直对着满殿臣工道:“查,一定要查。如此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岂能容人蒙受如此大冤。传朕敕令,即日起将十五年前穆府失火一案移交三法司受理,定要查明其间真相。” 穆云则却道:“陛下,不劳三法司,臣请亲鞫。” 十五年前此案就是落在了三法司手里,大审五日后不过也是以失火草草结案,如今自己好不容易有机会于明堂之上将这桩陈年冤案重新翻出,自然是要求得不一样的结果。 被他开口拒绝,皇帝面色略有些尴尬,却还是笑着应道:“穆卿既开口,那此事便全权交托与你,众卿也都听着,若穆卿问到你们某个人头上,定要知无不言,隐瞒他正等同欺瞒朕,众卿可知晓?” 众臣:“是。” —— 皇帝欲下旨以城中心一处繁华地段为他开院造府,他却婉拒,言只在上京逗留几日,待手头事了,便辞官而去。 皇帝亦知晓他志不在朝堂,强留亦无用,天地广阔便由着他去罢。 颜清辞这几日都住在禧来客栈内,依旧是二楼那间视野极佳的房间,一掀开帘栊昔日里的定南侯府便落入眼帘。 金字牌匾已经换下,府门深锁,内院杂草已没过墙头,处处破败孤寂,无论如何也寻不到半点侯府的影子。 颜清辞对着窗淡淡坐着,恍然间便忆起往昔,从她初至上京,到枯坐于此日夜等待,再到如今人事变迁,沧海桑田。 李步珏、醉禾、楚昱、杨伽瑶……那些她所在乎的、至亲至近之人都堪堪而去。 她连着几夜没合眼,手抄了数份经书,又去了寺庙点灯诵经,只求若有来世,他们能生于平凡人家,远离朝堂官场的恩怨争夺,卓然如野鹤,适然若闲云,得以安享一生。 门从外面推开,穆云则闪身而入。 “阿辞,在想什么?”见她对坐窗边兀自出神,他便轻声开口问道。 颜清辞回过神,这才发觉他已走至自己身侧,起身为他解下外袍,边问道:“有芃意的消息了吗?” 自那日从皇宫出来后,她便一刻未停急寻那孩子的下落,不知贴了多少告示,打探了多少人,接连几日却一点消息都没有,她整颗心都悬了起来。 穆云则轻抚她的头宽慰道:“暂时还没有。不过我请了司漕运的同侪沿途打探,你且放宽心,如今天下战乱已平,河晏海清,他们既已逃出上京,齐武又是那样忠厚老实之人,定然不会令芃意深陷险境。咱们便再等些时日,一定会有消息的。” 穆云则将她扶坐下,自己亦挨着她落座,声色忽而亮了亮:“不过,今日有一个好消息。” 颜清辞目光熠熠瞧着他:“什么?” “你前几日说写信去南州城家中却迟迟未得回信,我便寻了人去打探,这才知道你的家人已经入京,而且我已寻到了他们。” 颜清辞登时面露喜色:“在哪?” 穆云则笑了笑:“就在隔壁。颜公入京以来为寻你,日日奔走操劳,现下正在好生休憩呢。” “我去瞧瞧他。” 颜清辞盈盈笑着起身,几步就敲响了隔壁的房门。 门内传来脚步声,她的心跳不由得就愈发乱起来,与父亲离别这么久,再次相见,她心中是一种言不明的辛酸滋味。 门一开,甫一入眼的便是父亲沧桑慈爱的面庞,见他昔日绿鬓已银丝丛生,不由一下就酸了眼眶。 两人默然对立,竟一时沉默无话,半晌,颜应麒抬手将她鬓边碎发拢到耳后,眼眶含泪叹息道:“我的女儿,受苦啦。” 闻言,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泪珠啪嗒啪嗒就砸落下来。 “女儿不孝,不仅没能侍奉膝下,还令父亲牵挂忧心。” 颜应麒递给她帕子擦拭眼泪,继续慈声道:“你在前线救治伤兵,谨从颜家家训,爹爹以你为傲,你亦无需自责,如今天下清平了,我们过几日便动身回南州城吧。” 颜清辞却面露难色,迟疑了一下:“我或许……不回南州城了……” 颜应麒很是疑惑:“为何?” 颜清辞面色红了红,有些不好意思开口,却又想到早晚都是要同父亲说的,便一咬牙道:“我答应他了,待到在上京的事情都结束后,便与他去往惊雪城,我们会于那……成亲安居。” 瞧着女儿羞怯的样子,颜应麒不由欣慰笑了笑,她能安定下来,自己这后半生也便再没什么忧心的了。 颜应麒故作冷淡,细细盘问起来:“他?是沈寒吗?” 颜清辞先是点头,复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颜应麒顿感困惑:“哦?怎么说?” 颜清辞便将他的身世,以及如何从玉魂楼至定南侯府一事简要道来。 “所以他并不是沈寒,而是穆家遗孤穆云则。” 听完这些,颜应麒脸色霎时一沉,方才嘴角的慈善笑意也陡然隐去,突就没来由高声急问道:“你说他是穆家人?是十五年前大火中全家丧命的穆家?!” 颜清辞被父亲突然这般吓到了,怔怔点点头:“是的,怎么,爹爹认得他?” 颜应麒却倏然敛下方才惊慌的神色,复又恢复了平淡面容,淡淡笑道:“没有,没有。” 颜清辞垂下眼眸,脸色愈加泛红,声音糯糯道:“那……我与他的亲事……” 颜应麒嘴角笑意更深:“你若喜欢,便按着你的心意来好了,只是平白便宜了这个臭小子,我好生养了这么多年的女儿,要交到他手里了。不过爹爹丑话可说在前头,若是他敢欺负你,我可不能饶他,到时候你可不许护着他。” 颜清辞羞红着脸嗔道:“爹爹休要打趣我……” “那我先回去整理一下东西,待到一应事宜处理好了,我们便启程去往惊雪城。” 颜应麒笑道:“我们?阿辞这是要拖家带口将娘家人都带去吗?” 颜清辞应道:“是又怎样,我如今也就只有爹爹和小绾两个亲人了,我要在惊雪城成婚,你们怎可不来?” 颜应麒宠溺般应着:“那是自然,阿辞的人生大事,爹爹哪有缺席之理?只是……” 颜清辞明了爹爹的顾虑,他早年间浴血征战时腿上受过很重的伤,当时未得及时医治落下病根,是以每逢寒凉节气便会隐隐生痛,行动更是不便,这些年他们长居于气候温和湿润的南州城,这才稍稍有所缓解。 “待我成亲后,再将爹爹送回南州城,爹爹放心,日后女儿定会不时去看您的。” 颜应麒微笑颔首,目光追随着她缓缓而出。 颜清辞甫一回房,便与穆云则说道父亲已首肯了他们二人的婚事。 穆云则一时欣喜激动,揽过她的腰便在她唇角落下深深一吻。 他曾许诺她的,会按照礼法,三书六礼,八抬大轿,给她一场极致盛大的婚礼,总算是要实现了。 倏然,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 两人皆是一愣,就听外面言道:“穆将军,小人是前霖州观察使夏大人家奴,来传主君话,请穆将军随小人前往府中一叙。” 穆云则闻言蹙了蹙额,仔细回想着这位夏大人,却发觉自己并不认识他,就是那日朝会上也并未见过他。 许是听里面没有动静,那小厮又压低嗓音道:“我家老爷早已辞官归田,只是对穆将军要调查之事知晓一二,老爷道如今朝野之中与令尊有交情之人寥寥无几,自己也只是知晓一些细枝末节,不过去与不去,还望将军思度。” 穆云则暗暗自忖,这小厮所言属实,自己费力调查数天,翻遍了当年卷宗,亦审问了许多官员,却一点蛛丝马迹都未捕捉到,十五年前的事情与人,早已零落模糊,想掀开真相面前的这层面纱想来是不会那么容易,如今有人肯主动上门,他自然不会错过。 穆云则推开门,对着那小厮道:“烦请带路。” 又回身执起颜清辞的手,柔柔道:“陪我一道去。” 颜清辞本想开口拒绝,却惊觉他握着自己的手竟万分冰凉,触之如触霜雪,又抬眸看向他,瞧他神色肃然,虽然脸上依旧云淡风轻,她却能瞧出他的紧促慌张,想来无论是谁在这个时候,都不会那般气定神闲的。 于是也便没忍心张口,反手紧握住他的手,随他一道去了。 夏府地处京郊,他们坐了好一阵马车才到,甫一下车,颜清辞便明白那夏大人果真是辞官归田了,此处说是府邸,不过只是一座略大些的院子,院内种满了各式青菜还有含苞欲放的不知名的花,倒真是农家院落之风。 夏承见两人过来,立即放下手中的活计,将二人请至屋内,各斟了一杯茶。 夏承一瞬不瞬打量着穆云则,半晌方开口叹道:“都长这么大了啊。” 穆云则问道:“夏公认得先父?” 夏承放下手中茶杯,目光透过轩窗眺向远方,好似陷入了往昔的回忆里,沉吟道:“老相识了啊。” “那该是有……二十年前了,也就是你刚出生的时候,彼时你父亲刚刚及第,曾也是上京风云一时的人物,陛下简拔他为霖州防御使,便正是我的下属。” 他淡淡啜了一口茶,继续道:“你父亲为人忠正守信,从不偏私,对待差事更是近乎苛刻,以致手下之人虽有时暗暗抱怨却又无不佩服。” 他忽而微微一笑:“不过说来也是奇,穆粱这样直来直去的性子,倒是正对了一个人的胃口。” 颜清辞听着不由就好奇问道:“是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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