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恒在书房中训斥魏玠,面色冷肃到像是一块冰,魏氏的家训被他以一种咬牙切齿的语气说出来,带着一种能将人刺伤的尖刻与凌厉。 魏玠自始至终都温驯而沉默地听着魏恒的训斥,也并不反驳他口中的列下的条条罪责。甚至他也并不认为魏恒说的话有错,薛鹂并非良善,与他更是天壤之别,他为薛鹂这样的女子情动,的确该为此感到不齿。 然而这日子实在寡淡无趣,薛鹂如同一只叽叽喳喳的雀鸟,将他平缓沉稳的琴音打乱,强硬又恶劣地挤入他的生活。她还惯会卖弄心机,博取旁人的同情与怜悯,装作楚楚可怜的模样骗人心软。 这样一个人,说为他去死也甘愿,他愿意相信她,也可以成全她。 魏恒训斥过魏玠后,并未见他有悔过的意思,气急之下将他禁足在玉衡居反省。梁晏也跟着被训斥了两句,再不好多说什么。 正值夏日,洛阳名士最好在山林间依水宴饮,纵情高歌。魏玠喜好独自登高,不喜与他们一齐吵闹,往日里总是端坐着不与他们一同饮酒取乐,显得格格不入。正好他被禁足了,便只有梁晏前去参加诗会。 魏恒这次发了火,若不是看在魏植的颜面上,薛鹂必定会被逐出府去。宫里皇上传召魏玠,也都被推拒了。魏恒位高权重,面对当今无能昏庸的皇帝,尊敬他不过是出于忠君的礼数,并非是畏惧,因此只要他开了口,也没人敢来催着让魏玠进宫。 薛鹂费尽心思哄好了姚灵慧,终于得以走出院门,偷偷去玉衡居找魏玠,想与梁晏见上一面。头顶日头正毒,薛鹂步子快了些,听到背后有脚步声,她并未放到心上,一直等玉衡居近了,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男子嗓音。 “你来找魏玠的?” 即便是钧山王也不会直呼魏玠名姓,这是哪个无礼之人? 薛鹂被日光刺得眯起眼,皱眉朝身后人看去。 只见对方身形高大,两侧都有撑伞扇凉的侍者,容貌本称得上是清俊,偏偏穿了身女子的衣裳,艳红的裙上用金线绣着大朵的芍药,唇上还染着鲜红的口脂,眼角晕了抹胭脂,发髻也梳成了女子的样式,而那眉眼与身形都是男子的模样,看着当真是说不出的怪异滑稽。 早听人说洛阳不少世家子吃多了五石散,头脑不大清醒,薛鹂也是头一回遇见这样的怪人,一时语塞,盯着他半晌没动静。 那人脸色陡然一沉,语气森寒:“你觉得我不好看?”
第30章 能在魏府这样礼法森严的地方穿成这副模样走动,必定是出身极高无人能管教,否则魏恒身为家主,必定怒骂着伤风败俗将他乱棍打出了。 薛鹂觉得他古怪,面上也不敢流露出来,沉默片刻,柔声道:“郎君的确美丽,只是若小山眉换成月棱眉,必定风采更胜。” 那男人上下扫了她一眼,面上阴森寒意渐渐消退,说道:“你叫什么名字,我为何不曾见过你?” “在下姓薛,单名一个鹂字。” “薛鹂。“他重复了一遍,而后皱起眉打量她,说道:“容貌不错,只是装扮得太过寡淡,毫无生气。” 这种话说出来实在不讨人喜欢,何况她妆扮得再如何素淡,旁人也都是赞不绝口,夸赞她是清水芙蓉,淡雅秀丽,还是头一回被人说毫无生气。 薛鹂心中浮起了些不满,然而在看到对方一身艳丽到刺目的衣裙,满头晃眼睛的金钗步摇后,也懒得与这种俗气的怪人计较什么了。 “郎君说的是,多谢郎君指点。” 那人满意地颔首。“行了,走吧。” 见薛鹂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又催促了一遍。“你不是来找魏玠的吗?为何还不快走?” “郎君也是来找大公子的?”薛鹂疑惑地问了一句,目光实在无法不落在他染了鲜红口脂的唇瓣上。 他点了点头,不耐烦道:“还不快走。” 薛鹂见他脾气不好,也不愿与这种怪人多纠缠。魏玠这样正经的人,岂会容忍有人穿成这副模样进他的玉衡居,八成要让两个冷脸侍卫将人赶出来。何况魏恒命魏玠禁足思过,她尚且不知能否见到他一面,又何况是一个荒唐的纨绔。 她见魏玠是为了与他独处,与这人一同又算怎么回事。 薛鹂微敛着眉,为难道:“我忽然想起还有旁的事,不便去烦扰大公子,还是郎君先去吧,我便不跟着了。” 男子斜睨了她一眼,冷哼道:“真是麻烦。” 他踢了侍者一脚,没好气道:“伞歪了,光都刺我眼睛了,瞎了你的狗眼?” 侍者唯唯诺诺地赔罪,很快他又趾高气昂地往前走,没有再理会身后的薛鹂。 玉衡居的后院种着大片翠竹,高大的竹林将日光挡住,偶尔有细碎的日光从枝叶的缝隙间漏进来,落在地上宛如一地碎金,风吹时碎金浮动,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梁晏随好友去了诗会,魏玠留在府中反省过错。 侍者来报,说是宫里那位来了。魏玠站起身,霜白的长衫上映着杂乱的竹影,不等他前去迎接,不请自来的人已经随着琴音找到了他的位置。 赵暨步子开阔,边走边大喊:“听闻你被郡公禁足了,这是犯了何事,竟惹得他如此动怒?” 他一走进此处,侍者们便纷纷移开眼,亦或是压低头,生怕露出异样的表情惹得他不快。 赵暨脑子一向不清醒,若不是运气好,皇位也轮不到他来坐。魏氏忠君护住了几百年,即便君王是个傻子,他们也不会因此得意忘形,生出谋权篡位的心思,因此赵暨虽不爱被人说教,却总是要找魏玠说闲话。 魏玠见他装扮成这副滑稽的模样,也只是稍一皱眉,淡声道:“陛下今日的装扮,实在有失帝王威仪。” 赵暨毫不在乎,直接越过魏玠,坐在庭前胡乱拨弄琴弦,发出几声杂乱无章的音调,侍者们不约而同地眉头紧皱。“便是没有帝王威仪,朕也是帝王。” 他花枝招展的模样与这雅致的庭院格格不入。 “你若从了夏侯婧的心意该多好,她虽惹人厌恶,好在那张脸不算太差,勉强也能下口。你若是讨好了她,魏氏上下都要好过多了。兴许连河间王与秦王的过错都能揭过去,哪里需要你去摆平。”赵暨说的轻佻,半点不将魏氏嫡长子的气节与清白放在眼里。若是魏恒在此处,必定要被气得发抖。 夏侯婧如今是皇后,与太后是姑侄,本是前太子的未婚妻。因为前太子目中无人,肆意殴打辱骂府中妾侍,那妾侍不堪受辱,夜里趁他安睡用簪子刺进了他的喉咙后吞金自尽。先帝本就子嗣艰难,几个儿子不是天生残缺便是早早夭折,夏侯信一力推举之下,赵暨这个算得上周正的皇子便登上了皇位。 赵暨比起残虐的夏侯婧已称得上是宽厚,只是为人愚钝荒唐,时常做些匪夷所思的事,连夏侯婧都不屑与他往来,索性明目张胆的在宫中豢养面首。夏侯婧对魏玠有所企图,不过是碍于他出身高门不敢冒犯,然而她的心思却称得上是众人皆知。 赵暨只顾自己快活,全然不在乎什么脸面,甚至能扬着笑脸与夏侯婧的面首饮酒。齐国上下无不嘲讽唾弃他的无能,几位封王被夏侯氏忌惮,太后掌权明里暗里打压陷害七王,迟早要生出祸端,他却还有心思扮成女人来戏弄魏玠。 一旁的侍者听到他的话都咬紧牙关,眼底流露出不屑来。 魏玠不想与他谈论这些荒唐的事,冷声道:“陛下还是莫要胡说的好。” 赵暨拨开耳边的琉璃珠串,漫不经心地拂动琴弦,说道:“你还不曾与我说,郡公为何禁你的足,你魏玠竟也有犯错的一日?”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说笑了。父亲训诫,是因我心志不坚。” “何处不坚?可是与女人有关?”赵暨的神情变得玩味起来,说道:“方才来时我遇见了一个女子,倒是有几分姿色,说我这小山眉画得不好,不如月棱眉。她还算和我的眼缘,若她尚未定下婚约,不如随我进宫去。” 魏玠抬眼看他,说道:“陛下说的女子应当是薛娘子,叔父有意将她许给四房的魏缙,陛下此举不妥。” “我只是说了句尚有姿色,你又怎知她是薛氏女,你从前不是目中无美丑吗?”赵暨笑起来,鲜红的唇大张着,头上的步摇跟着乱颤,显得他越发不伦不类。“原来心志不坚,正是因她而不坚。” 魏玠并没有否认他的话,也不想与他争论些无关紧要的事。 “河间王与秦王已知晓太后的意思,心中早有戒备,若夏侯氏步步紧逼,恐会逼得他们起兵造反,现如今陛下安抚人心才是要紧事。加之西南大旱,百姓无所食,民间怨气滔天,这些时日陛下该在宫中处理政事。” 魏玠语气委婉,换做朝中老臣,已经指着赵暨的鼻子骂他贪图享乐了。正是朝局不稳的时候,他本该在宫中焦头烂额地处理政务,而不是扮作可笑的模样来魏府劝魏玠给他的皇后当面首。 赵暨一听到这些话脸色便沉了下来,不耐道:“朝政皆有你们把控,我又能做什么,郡公与太尉都不会坐视不理,何需我去操心,这种话不必再说,听了便烦心。” 正当他还想再问的时候,魏恒得知消息赶来了玉衡居。见到赵暨的第一面,魏恒便气得深吸一口气,眼角都不可抑制地抽了一下。 赵暨从前见到魏恒便心虚地躲开,如今倒也坦然了起来,任由魏恒引经据典将他痛斥了一番,再不痛不痒地给魏恒赔礼,本来还想缠着魏玠出府游玩,被魏恒瞪了一眼,只好将话咽了回去。 临走前他还好意地替魏玠说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何况兰璋洁身自好,必不会惹出乱子,郡公何必为此动怒。” 魏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陛下说笑了,兰璋日后是魏氏的家主,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更不该被一些狐媚之人迷了心智。我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兰璋着想,想必他也能明白我的一番苦心。” 魏玠平静道:“父亲教训的是。” 赵暨轻哼一声转过身,头上的钗环又叮当作响。魏恒眉头紧皱,不忍直视。 待赶走了赵暨,魏恒回过头,沉着脸对魏玠说:“你姑母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事关魏氏颜面,莫要让旁人知晓。” 魏玠应下,等脚步声逐渐远去,他的目光略显冷淡地落在琴上。 “可惜了一张好琴,烧了吧。” 薛鹂没能去找魏玠,却正好得知梁晏去了诗会的消息,索性在他回府的路上等待。 待梁晏提着一包点心回府之时,正好瞧见薛鹂神色忧愁地坐在湖边,看着像是随时便要栽下去。想到前几日她遇到的祸事,便不由地替她忧心,好心唤了她一声:“薛娘子,你在这儿做什么?” 薛鹂回过头,目光怯怯地望着他,也没有立刻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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