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于赵统而言,始终是在淮阴落难时出手相助的良善女子,便是柔弱也要有一番傲骨,否则他便会因她卑劣的心性而心生鄙薄,待她也会更为轻慢。 赵统显然被她的话动摇了,长久的沉默过后终究抬步走了出去,没有再强行逼迫她。 待他出了营帐,薛鹂已是一身冷汗。 她缓缓走到桌案前饮了口冷茶,看了眼营帐的入口处,仍觉得心有余悸。 赵统征战沙场多年,有的是雷霆手段,倘若当真是毫无野心的忠义之士,怎会因为夏侯氏相逼便生出谋逆之心,顷刻间便召集数十万兵马北上。只怕是在平乱时便做足了准备,恰好赵暨因平乱名正言顺筹备兵马,如今又给了他一个被逼无奈的名。 赵统作为臣子尚且不忠,又如何能为了些许恩情放过她。 薛鹂平复了心绪,仰躺在榻上望着帐顶。 好在他只有赵郢这么一个儿子…… 翌日一早,大雪覆盖天地,薛鹂整夜难以阖眼,天未亮便起身了。 军中早早搭好了祭台,供上了三牲与粢盛,巫祝陈觉在天明之时已经开始祭神。除了祈福祥,求永贞,此次祭神,更是为了问吉凶,以求鬼神护佑赵统百战百捷。 陈觉是近年颇负盛名的巫祝,此次民乱与关东大旱据说他都曾提前预料,民间也传他医术高超救人无数。 他在祭台之上以舞降神,口中念念有词,祭台四周的将士们则始终缄默,无人敢出声打搅。 将士们跟随赵统出生入死,每个人都想求一份心安,倘若祭祀过后能请来鬼神护佑,也能让士气大振。 薛鹂只能站在远处瞧上几眼,只见远处的赵统同样肃穆而立。 祭神之礼持续了许久,将近正午之时陈觉才停下,而后又拿刀宰杀了捆好的公鸡与红鲤。 薛鹂被冻到麻木,早已无心去看祭礼,正侧耳听赵郢与她说话,却听到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踮脚想去看发生了何事。赵郢索性将她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肩上。 薛鹂扶稳后,此时再去眺望,正好见到陈觉高举手臂,掌中握有一块碧色玉石。 玉石上沾染的鱼血还在往下滴落,他跪在祭台之上,双手托起那块碧玉,高声呼喊:“齐室已死,豫王当兴。吴女得子,天下太平!” 呼喊声响彻无比,口中所言更是振聋发瞶。 红鲤腹中藏有玉石,赫然便是神灵给予的指引。 赵统驻守豫州,素来有豫王之称,此话已是料定他将取代齐国正统皇帝,立下不世之功。 军中哗然一片,除却振奋人心的前一句,后一句更让人心中疑惑,纷纷猜测吴女是何意。 托着薛鹂的赵郢却身子一僵,忙将薛鹂放下,惊愕道:“真是奇了,这陈觉竟有几分能耐,能请来祥瑞……他后半句是何意义,什么吴女?“ 赵郢显然将薛鹂祖籍都忘了,她没好气地扭过头,不耐道:“没听清。” 而赵统已然上前,恭敬道:“请先生明示。” 陈觉立于风雪中,僵立的身躯像一根枯朽的干柴。他将手中的碧玉献上,嗓音嘶哑道:“吴地有一女,既为祸水,亦是福瑞,吴女腹中之子,乃是中央大星,天之大将也,可承大业,兴天下。” 赵统面色严肃,薄唇紧抿成出一个冷冽的弧度,他接过玉石端详,上方果真篆刻着四列小字。 “先生是指,我军大功定成?” “此乃神祝,大王乃是天命所归。” 赵统恭敬行下一礼后,才转身面向将士,而后不等他开口,军中将士齐声高呼:“齐室已死,豫王当兴。吴女得子,天下太平!” 新年第一日,祭神请来了祥瑞,将士们身心振奋,齐齐高呼声振林木。 而后众人又纷纷议论起吴女是谁,直到赵统大步走向薛鹂,而赵郢一把拉过薛鹂挡在身后,警惕道:“阿爹这是做什么?” 陈觉此时也注意到了躲在赵郢身后的女子,他一步步走下祭台,朝着他们走近。 薛鹂面露惶恐,问道:“义父这是何意?” 赵统面色冷凝着,扫了她一眼,而后回头问陈觉:“先生,我营中正好有一位吴女,她曾令名士魏兰璋与梁乐安反目,这寓言所指之人……” 薛鹂恼怒道:“休要听那妖人蛊惑,什么祸水,分明是他妖言惑众……” “住口”,赵统冷声呵斥。“此乃天降祥瑞,不得胡言。” 陈觉睨了她一眼,绕着她走了一圈,而后才开口道:“祸水还是福瑞,全凭大王的意思。” 赵郢沉默已久,终于忍不住出声质问道:“我与鹂娘早已心意相通,倘若她腹中之子能继大业兴天下,我身为世子又算什么?” 此话一出,听者又是一阵唏嘘。 陈觉笑道:“寓言中并未点明是何人之子,世子又何必动怒。” 赵郢面色一怔,而后恍然大悟,犹如从深渊又回到了云端,惊喜道:“先生所言极是,我的子嗣自然也算继承大业……” 赵统沉思片刻,点头道:“多谢先生指点。” 赵郢心中狂喜,扭头去看薛鹂,却被她甩开,斥声道:“一介妖人故弄玄虚,休想以鬼神之说定下我的终身大事!” 赵统皱起眉,拽住薛鹂的胳膊,说道:“风雪太大,送薛娘子先回去歇息。” 而后众目睽睽之下,两个侍卫上前不由分说带走了薛鹂,一路将她送回了营帐。 等回到营帐后,薛鹂身上的冰雪渐渐消融,冻僵的身躯也开始回暖。 从昨夜便忐忑不安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想到方才赵统面对赵郢发问时难看的神色,薛鹂几乎想放声大笑。 来到竟陵当日她便开始谋划,陈觉在赵统这样的宗亲眼中是名声大振的巫祝,从前却也只是个仕途不顺的儒士,当年曾途经吴郡拜在沈氏门下,因不被重用而北上令择明主。 陈觉在吴郡时便通晓医术,时常以符箓治病,姚灵慧为了治好薛鹂面上红疮特去请过他,薛鹂被灌了好几碗符水,根本是毫无作用,反害得她上吐下泻。 如今陈觉摇身一变成了能通鬼神的大巫祝,而军中逢大节必要行祭祀,听闻他人在豫州,薛鹂便早早串通了陈觉。应允日后她当上皇后,便许他为太常,位列九卿之首。 她是拿性命在赌,陈觉这种故弄玄虚的巫祝又何尝不是。 他能有今日,定有不小的胆识与远见。 薛鹂嗤笑一声,想到赵郢在众人面前对赵统剑拔弩张的模样,她心中更觉得解气。赵统正是需要鼓舞士气的时候,天降祥瑞乃是大吉。如今众人都知晓了赵郢爱慕她,倘若他执意要侵占儿子的心上人,不仅说出去有损他的美名。赵郢不仅会心有怨气,还要猜忌日后因这寓言而被抢走属于他的地位,父子反目是在所难免的事。赵统正值壮年,早已不是能为了情爱能不顾大局的性子。 高兴过后,薛鹂还有旁的事要操心。据说江东最近出了一位富商,还为赵统奉上了不少的粮草兵马,那人也姓薛,是吴郡中人。只怕是她那混账的爹,她还得托人去打听一番。 天降祥瑞的消息传开后,作为祥瑞之一的薛鹂在军中也渐渐有了声望,更有甚者称她为神女。 赵统似乎打消了心思,并未再出言冒犯她,反倒是赵郢心中不安稳,整日里惦念着要与她早日成婚。很快她托人打听的事也有了着落,那江东的富商当真是她那混账父亲。 年后赵统的兵马大胜,继续挥兵北上。 薛鹂与赵芸在军队后方随行,而没过几日,侍卫便提着一个士兵丢到马车前,告知她:“前几日便见此人混入护送娘子的车马中,还暗中诋毁娘子名誉,被我们抓到了还自称是娘子的血脉亲人。属下特将他擒来此处交予娘子定夺。” 薛鹂探出身子打量了他,看到那张眼熟的脸上的神情倔强,半点没有认错的意思,她淡声道:“亲人?我与他素不相识,又是哪来的骗子?” 他面露怒色,正要出声却被侍卫一脚踹倒在地。 “我便说是个胡言乱语的,竟敢诋毁神女,还不快磕头认罪。” 他痛呼一声,侍卫又踢了他两脚,而后才听他怒而喊道:“薛鹂!你好大的胆子,若是叫我阿爹知晓……必定不会放过你!” 薛鹂又从马车中探出身来,佯装惊讶道:“薛凌,怎会是你?怪我太久不曾与你相见,竟未认出你来……” 她叹了口气,哀婉道:“我料想至亲血脉不会出言诋毁,这才没有想到你身上去,怪我让你受苦了,你莫要气恼,我这便命人放了你。” 侍卫听到薛鹂的话,疑惑道:“竟真是娘子的亲人,既如此更不该出言诋毁你,心肠未免太过恶毒。” 薛鹂低落道:“三哥向来不喜爱我,也怪我性子不讨喜……” “娘子何须自谦,谁人不知娘子生得美貌,性情又柔婉良善,更是大王的救命恩人,莫要因小人三言两语贬低了自己。” 薛凌被骂了一通,气得面色涨红。“薛鹂!” 侍卫又猛地踢了他一脚。“叫嚷什么?” 她摆摆手,屏退了侍卫,而后才冷笑一声,说道:“早听闻你擅自离家前去从军,还当你战死沙场了。” 她上下扫了薛凌一眼,轻蔑道:“竟只是一个区区的什长,连乡野草夫都不如,当真是丢尽了薛氏的颜面,叔父若知晓,怕不是会将你送去喂狗……” 薛凌被她刻薄到说不出话,气得紧攥双拳,恼怒道:“你懂什么,我是想靠自己建功立业!” 薛鹂嗤笑一声,讥讽道:“那你来寻我做什么,想要我在义父面前替你美言两句,提携你做个队主不成?” 她说完后,薛凌果真愣了一下,似是在犹豫可行性。 薛鹂不留情面地嘲笑:“凭你的才智还想建功立业,离了士族的名头,你与庶人何异,怕是连庶人都不如。” 此话终于激怒了薛凌,他气得跳下马车,口无遮拦地大骂她:“什么神女,分明是祸水,妖女!” 很快便有人捂了他的嘴将他拖走,薛鹂听到哀嚎声,想起被薛凌欺辱的种种过往,心中更觉得爽快。 由于薛鹂这行人中不少是随军的女眷与医者,兵马不宜太快,时日久了便与前后的兵马拉开了一段距离。 到了夜间,忽有敌军前来围困,他们这行人也被围住,好在与其他兵马相距不远,很快便能等到援军相助。 只是一小拨凑运气的敌军,对他们不足以构成威胁,薛鹂见没什么紧要的,便安心待在马车上等着赵郢带援军赶来。 偏偏薛凌慌忙地拽她下了马车,反而比她还要焦急许多,不由分说地推她上马,催促道:“你这神女的名声传出去,定会有人想要前来争夺,我带人护送你先走。” 薛鹂心中觉着不安稳,尤其信不过薛凌,挣扎着要从马上下去,薛凌索性翻身上马与她同乘,气急道:“你发什么疯!我这是在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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