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他出征离开宜城,臧宓已是将近一年未见他,乍然见刘镇出现在面前,忍不住手脚轻轻颤抖,继而奔上前,纵身扑进他怀里。 刘镇抱着她双腿,将头埋在她颈项间,嗅着她身上温热馨香的气息,那颗凄惶无定的心才渐渐落到实处。 “阿宓,我本以为此生再见不到你……” 刘镇亲吻着她鬓边发丝,嗓音沙哑,忍不住红了眼眶,泪水险些落下。 正酝酿着情绪,却有只小爪子牢牢抓住他裤腿,用力拍打着,嘴里咿呀着不知说着什么鸟语。 刘镇蹙眉,俯首与小山狸四目相对。 如今旁人哪敢与刘镇对视,因着这些日子心情笼罩在臧宓或许早已亡故的阴霾之中,刘镇自从领兵南下,脸上从不见半丝笑模样。 又因朝中多是世族旧臣,每有新政推行,总有不怕死的据理力争,与他针锋相对,刘镇脾气愈发暴烈,动辄大发雷霆。宫中上下总是战战兢兢,平时连大气也不敢喘,生怕得咎,惹得君王不喜。 可小山狸却全无惧意,因见刘镇抱着臧宓不放,与他争怀,将他裤腿打得啪啪作响。 臧宓从刘镇怀中抬起头来,这才见外头站着许多人,不由羞赧,女儿又催得急,不由挣着想下地来。 刘镇却搂着她不肯放手,略一躬身,提着小山狸的衣领将她抱起来。小家伙恰抿着嘴巴不断扑出口水,喷了刘镇一脸。 “我瞧着这小东西与我小时候一样,皮厚且痒,惯爱为非作歹,将来少不得要吃竹笋肉片。” 臧宓嗔他一眼,挣脱他手臂,红着脸下地来,“你上次回家,便为她说下一门不靠谱的婚事。这一回一个照面,又要喊打。哪有你这般当爹的?只怕她将来长大,要爬到你头上造反呢……” 刘镇朗声大笑,将女儿放到脖子上骑马。此时王鉴被人抬过来,却睡得如死猪一样。刘镇令人朝他面上泼一盆凉水,正要审他,却觉脖子上一热,被孩子尿了一身。 刘镇面色一变,匆匆攥着臧宓的手疾步往睢宁侯府外去。 王鉴被人泼醒,脑子仍有些钝痛。他隐约听得刘镇到府上,心中一喜,以为这回表功,自己必定将得新帝信重。却见家中人人哭丧着一张脸,仿佛大祸临头一般,仍有些惘然不知所以。 直到阖府流放交州的诏书发下,王鉴仍有些发懵。 “族叔是元帝旧臣,对他兄弟下了毒手。可我冒着极大风险将他夫人藏在府中,也算大功一件,如何竟落个流放交州的下场?” 等从妻子口中得知他母亲与妹妹竟做着皇后梦,以为自己才学出众,又有殊色,只要能哄得他沾染她的身子,未必不能笼络住刘镇,将来自可与臧宓平分秋色。 且她家世出众,刘镇初登基,朝中政令推行,事事离不得世族支持,往后在臧宓之前诞下儿子,将来储位落在谁头上,还是两个字。 王鉴煞费苦心,才终于熬到这一步。原本取得刘镇与臧宓信重,临门一脚,却被妹妹的野心坏了大计,气得将案上杯盏全部扫落在地。一只白瓷杯竟未打碎,在他脚下滴溜溜打着转,王鉴又伸脚将瓷杯跺碎,嘴里不住骂道:“蠢材坏我大事!” 只是诏书既下,刘镇根本不想再见他。王鉴也不得不尅日携带妻小与父母,踏上流放的征程。 他心中气恨妹妹为一己之私,毁掉自己前程。其妹王氏自也恨当日分明到了小岭村刘镇家门前,哥哥却不允许自己下车与刘镇打个照面。临行之前,王鉴以交州环境恶劣,九死一生为由,将这个妹妹草草嫁出门去。 原本以为睢宁侯府自此没落下去,哪知多年后王鉴父子竟有本事赢得交州刺史信重,最终等来大赦天下,携家带口回了京中,向天子求娶小山狸,此是后话不提。 如今刘镇初登帝位,十分为世族势大,尾大不掉烦忧。他虽锐意改革,但政令却不出太极门。要轻徭薄赋,尚书台的老臣必然一个个出来哭穷,要求先裁撤军费。 要推行土断,就有人敢在太极殿外触柱死谏,指责刘镇是昏君。 这一次次针尖对麦芒,刘镇每日上朝总惹得一肚子气,叹恨天下人才难得,而朝中皆是一帮硕鼠,总不能每日都将人推出去砍头,让人骂他是个寒门出身的匹夫暴君。 臧宓见他为此事烦忧,谏言道:“世族手中动辄有良田千顷,奴仆数千。这些家族掏空朝廷的底子,方才能富可敌国。若国君实力稍弱,其势力足以左右朝政,令人难以抗衡。你骤然间让人将这些东西全部吐出来,人家自然要与你拼命。”
第93章 、谏言(捉虫) 刘镇蹙着眉, 躺在臧宓膝上,任由她手法不轻不重,为自己按捏着额头, 舒缓解乏。 “依你之见,这等棘手的局面,当如何破解?我听闻桓奕从前也想要整顿吏治,革命维新,却遭遇极大的阻力, 最终竟不行。” 臧宓将手指伸进他鬓发间, 轻轻揉按,思忖片刻, 试探着建言道: “我从前读史,记得一位权臣想要揽权, 嫉恨政敌也被得以重用,出言讽刺‘一时宰相竟有二人’。如此看来,大权若集中在一人之手,必然对上对下都极为不利。若能将之分散出去,未必不是个行之有效的好法子。” 刘镇点头又摇头, “如此虽能微妙平衡各方势力,但时日一久, 难免造成党争内斗,虚耗精神……” 片刻之后, 却又灵光一闪, 骤然坐起身,拊掌笑道:“阿宓你这法子极好, 如今世族务虚, 尤好附庸风雅, 以性好山水,藐视庶务为荣。从前我每恨这些人占据尊位却耻司职事,公然渎职,如此看来正是我的可乘之机!” 臧宓并不知他想到什么好法子,但看他这些日子以来,每为朝事忧心震怒,这时却精神焕发,一扫颓色,心情也为之轻松几分。 次日开始,刘镇对各世族高官态度便放纵起来,即便有人迟到早退,也一概不追究过问,甚至连从前的罚俸也都取消。一连旬日,每日只赖在臧宓宫中,造成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假象。 如此不出半月,朝纲废驰,台城各处官僚态度也都松散懈怠。那些有恃无恐的大臣也便开始明目张胆缺勤,甚至连点卯都让家中奴仆代劳。 刘镇见许多人无心政务,只与朋党游山玩水,放浪形骸,便趁势让寒门出身的各种小吏掌理庶务机要,以减轻世族官员的负担为由,架空其实权。 等许多官吏醒悟过来刘镇这一招,却已是大势已去,悔之晚矣。身上的职务不知何时已成虚衔,机要之权已尽数落入位卑的寒门之手,并不再在自己的管控之中。 如此军权与朝政大权都落入刘镇的实际掌控之中。世族的余晖虽仍耀眼,却早已是落日黄昏,早不复前朝翻云覆雨,能左右朝政之势。 此时刘镇再名正言顺地免去了一批世袭罔替的爵位,又制定律法,凡武将必以军功论赏,即便功勋子弟,亦要在行伍之中磨炼,从最底层士卒做起;而文官皆以才学为论,不论出身,射策举高第者方可得以举荐入仕。 因着贫贱之人并无钱财读书,刘镇又颁布新政,令各郡县州府设立官学,学业优秀者非但可免除学费,每月还能得五升米粮。如此贫寒子弟也愿意为这五升米粮进入官学中进取。 这些新政打破过去世族垄断官场,以致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低阶士族子弟和寒门之人唯有望阶兴叹,暗恨门阀森严,人生永无出头之日,时不时就要造反起义;而朝中硕鼠横行,贪污受贿渎职等乱象乌烟瘴气。而真正做事之人却寥寥无几。 架空世族之重权后,刘镇每爱携着臧宓往刑部、大理寺等听讼。从前朝中律法,刑不上大夫,若有世族子弟犯罪,每以家中奴仆代受刑罚,更有偿金制,以罚金取代徒刑。 以致有钱有势之人,藐视践踏律法,出了事情只要赔点钱,哪怕是杀.人纵火,淫.辱妇人的重罪,只要出身时含着金汤匙,便可凌驾律法之上,赔点钱了事。如此这般恶行得不到惩处,养出一帮怙恶不悛、藐视众生的纨绔子弟。 刘镇登基之后便取缔这等毫无公正可言的旧制,只是因着世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仍有许多人阳奉阴违,暗地里大行其肆,做着钱权交易,不知铸成多少冤假错案。 近日便出了几桩极为恶劣的案子,其一是沈太师的独子沈凌看中一个花船上卖唱的女子,因其不从,竟生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将其父兄打死;其二是宣城公的嬖妾与家中下人偷.情,事情被宣城公察觉端倪,一剑刺死那下人,抛尸洪流之中。 这第一件,原先大理寺只判沈凌赔那女子二十两银子,引得京中一片哗然。 而第二件,宣城公因不得刘镇重用,以其祖宗在前朝居功甚伟,屡屡在朝堂上对刘镇出言不逊。因其颇有文才,素来有些声名,刘镇虽心中衔恨,只到底按捺着,并未出手惩治。这一回把柄送到手里,自然想借机废黜这位桀骜不驯的败家子。 公堂之上,沈家请了知名的状师,引经据典,舌灿莲花,反告花船上的卖唱女水性杨花,蛇蝎心肠,其父兄见利忘义,见沈凌有油水可诈,狮子大开口欲行敲诈。而沈太师家平素无恶不作的公子倒无辜受害,被人围殴之下不得不拼死反抗,这才铸成祸事。 气得刘镇火冒三丈,当即想将这无耻之徒就地正法。 臧宓附耳与他低声道:“你如今是君王,若径直粗.□□涉狱断之事,又涉及京中旧世族,往后如何服众呢?不若以彼之矛,攻彼之盾,让这状师为那花娘辩护,打不赢这官司,就提拔他往交州为吏。” 因交州烟瘴之地,路险且阻,时下京中人人闻之变色。刘镇不由莞尔,暗笑臧宓跟着他时日久了,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以出师了。 退堂歇息之后,刘镇果真令那状师为花娘辩护,沈太师坐在堂上,听着此人一桩桩细数沈凌之罪,罄竹难书,简直到凌迟剥皮的程度方才能洗清其罪恶,气得脸色铁青,险些将座上獬豸兽首掰断。 最终沈凌被判收押于驮马寺,允许京中士女围观三日,而后白绫赐死。这上百年来,沈凌是第一个被民告而被判处死刑的贵族子弟,得悉此事,沈太师两眼一翻,晕死过去,而京中人人奔走相告,欢喜得像过节。 这帝京的天,终于变了。 只是宣城公的案子,刘镇与臧宓却各执己见,少见地有了分歧。刘镇早看宣城公不顺眼,其家中竟出了这等丑闻,心中自然大快不已。也想借着这个机会,彻底将这位桀骜不驯的国公治罪,流放到北疆去。 但臧宓以为如此处置,自然称得上滥刑。宣城公只是脾性桀骜,而今律法中,与旁人的妻妾私通原本就是重罪,其动用私刑自然有过,但刘镇此举只为挟私报公,意在逐个清除世族在朝中的势力。她看得清楚,旁人自然也看得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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