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公身为文采斐然的一代文豪,被这般打压,此举自然大失天下文人之心,将来必有人对刘镇此举有些诟病。 “朕留着他一条性命,只将他流放边塞,已经是手下留情。此人仗着在民间有些声望,屡次藐视嘲讽于朕,若留他在帝京,他日必如桓奕、王鉴之流,操控朝中大事,为我心腹之患。为子孙千秋万代之基业,朕容不得他,你莫要再劝。” 这宣城公年方二十七,生得芝兰玉树,凛凛风华,真正的唇不点而朱,面不敷粉而白,又无寻常世家子弟附庸风雅的矫柔造作。往年每有名篇佳作流传,京中为之纸贵,受士庶追捧。又因其性情豪放骨鲠,不媚俗不阿谀,被品评为京中第一公子。 臧宓因刘镇处罚太过而为这宣城公求情,刘镇听得心中颇不是滋味。想她从前便说心中心仪之人,恰恰与这宣城公如出一辙,比之徐闻之流更易得女子芳心。 只是他家中姬妾众多,性子桀骜,也从不惯着闺中妇人,因此那小妾房中空虚,耐不住寂寞,这才与个下人有些首尾。 臧宓听他说子孙万代千秋基业,想着朝中这些日子许多大臣劝谏他多收拢些女子在后宫,早日开枝散叶诞下储君。而她膝下仅有小山狸一女,测度着他必然也动了再纳妃妾的意思,心中酸涩。又劝两句,刘镇面上渐渐露出不耐之色,似隐忍着怒意。 臧宓便自行出了大理寺,独自坐在马车中,久等之下,刘镇却并未追出来。 想着当初不顾一切跟着他走,而今帝王心思难测,为着权势肆行专断,渐渐变成一个越来越陌生的人。自己日日囿于深宫之中,身边除了刘镇,竟再无交心之人,一时生出凄凉悲怆之感,有些灰心丧气。 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臧宓心中忧烦,撩起车帘往外看,恰见方才堂上被审的花娘与刘镇站在大理寺外。女子哭得梨花带雨,满腹委屈。而刘镇面带微笑,垂目望去的眼神瞧着几许温柔,并不见常日里拒人千里的威严煞气。 “起驾回宫罢。”臧宓放下车帘,吩咐驾车的侍从。 “陛下就在那边……”侍从犹豫着与臧宓道。 “他自会骑马回去。”臧宓以手扶额,声音平静,挡住面颊上滑下的泪痕。 臧皇后回宫未曾等着刘镇一道,不消多久,近侍之人隐约都晓得帝后之间似乎生了龃龉。 刘镇心中不快,等着臧宓先来与自己赔罪。只是一日、两日……一连三四日过去,臧宓始终未曾理会他,更别提到他面前小意赔罪。 群臣见有机可乘,这日借着上巳节的名头,北地又传来捷报,刘镇宴请功臣,宫中开放乐游苑,个个将家中女儿或是在民间搜罗的美人送到苑中,借着游春之名,期翼着能得刘镇临幸。 臧宓身为皇后,自然不能缺席这等盛宴。只是宴会之上,许多美人却视她如无物,纷纷来向刘镇敬酒。环肥燕瘦,有人濯如春柳,有人媚如芍药,各样女子如三春之花,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更有夫人借机直言劝谏臧宓,身为贤后,当主动为刘镇操持后宫,为天子广纳美人。 臧宓望一眼刘镇,却见他浅啜着美酒,目光流连在各色美人之上,心中寒凉至极,却偏不肯遂这些人的心意,一口饮下金樽中辣得呛喉的烈酒,而后将方才表现最露骨的几个美人分别赏赐给劝谏过她的几家,叫各自领回家去,务必宽容大度,不要妻妾相争才好。 刘镇好几日未曾见过臧宓,宴上一直觑眼偷看她,只是每每她的目光望来,却又即刻偏转视线,假意往旁人身上扫,好激起她的醋意。 臧宓堵住几家最热衷于此事的嘴,看着诸人如吃屎般有口难言的表情,刘镇坐在边上看得好笑。侧目一望,余光却见臧宓起身离席。 她仍是深爱自己的,刘镇憋了几日的闷气终于消散,坐了片刻,再坐不住,旋即借故起身,追着臧宓而去。 他在荷池外追上臧宓,拉住她的袖子,笑吟吟温声服了软,与她和解道:“阿宓,你我夫妻无间,在最艰难之时亦可相濡以沫,如今又何必因不相干的外人伤了情分?” 臧宓却敛眸收回袖子,屈膝在他面前跪下,恪守着君臣之礼道:“从前我不肯屈从于李承勉,他便以权势压人,将我强嫁给一个穷困潦倒又脾性暴烈的男子。如今我与陛下也终于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大凡有人敢忤逆,便可以自己的意志随意操控定夺旁人的生死。”
第94章 、相濡以沫 刘镇见她态度生疏, 话语里含沙射影,无非为宣城公之事与自己置气,心中怒气不由又涌上来, 按捺着性子反问她道: “你可知晓宣城公编排了朕什么?他如今有把柄落到朕手上,诏狱未处死他,已是朕仁德。你却非要为着这么一个人使脸色给我瞧?” 臧宓自然清楚宣城公恃才傲物,曾酒后当众放言刘镇是乱臣贼子,又写文章讽刺他从前以效忠君王之名诛桓氏, 如今却篡了元帝的江山, 胸无点墨,却觍颜高居宝座之上, 简直沐猴而冠。 “蚊子挨打嘴伤人,他自己不管好自家的嘴, 平日里仗着出身尊贵对旁人每多讥嘲,得罪的人不知凡许。你若再劝,朕杀了他,不知多少人要拍手称快。” “桓奕当年因虞县变乱,遣大军镇压手无寸铁的灾民, 视人命如草芥。元帝为政,信重佞臣, 放纵世族侵吞良田无数,平民饥寒交迫, 致使变乱频生。而陛下收复河洛故土, 整顿吏治,如今土断之策渐渐顺利推行, 即便是贫贱之人将来也有地可种。这都是彪炳千秋的功勋, 天下人自会公断评说。” “可防人之口, 甚于防川。若陛下只能听赞美您的好话,却听不得刺耳的杂音,岂不与周厉王一般?民间只会说您容不下宣城公,却并不认为他杀一个与自己的妾室私通的下人是什么过错。” 毕竟一个下奴可随意买卖,甚至不比一头犍牛值钱。 刘镇拉着嘴角,心中仍有几分着恼,可臧宓说的也有些道理,一时竟无法反驳。只恨区区一个贱奴的命,为何就那般不值钱。即便此时想要改律法,定下往后杀奴亦是重罪,可今日之法却断不得昨日之罪。 刘镇悻悻去扶臧宓,“如此千载难逢之机,我着实不想错过。再等他下回犯错,不知到猴年马月去。此人与我不是一条心,当年封赏的良田上万顷,其祖父又曾立下不世战功,他虽只是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却最是蛰人心。” 刘镇要将土断之策推行下去,把良田均分给天下平民,势必遭到世族的激烈对抗。若世族不倒,此事也断断无法顺利推行。这些日子,他身边不少幕僚日夜为他筹谋,琢磨着帝王的心思,构陷进谗,无所不用其极。 臧宓晓得很难改变他的想法,却不愿见他走向另一个极端,恰如当初的元帝一般,处心积虑将目光放在夺权之上,甚至不惜重用许多酷吏和佞臣。 “陛下可曾听闻过祢衡这人?” 见刘镇摇头,臧宓将祢衡与曹操的恩怨娓娓道来,“祢衡是后汉的名士,却恃才傲物,对曹操十分不敬。曹操原想杀他,却因他声名在外,一旦动手,天下人只会说曹操没有容人之量,自然也不敢再归附于他。” 刘镇点头,他心怀天下,矢志在有生之年将土断之策推行下去,让耕者有其田。为此也并不在意鼠目寸光之人如何看待他。可如今国朝新立,百废待兴,他自然也希望人心归附,能得世间良才为之驱驰。 “那后来曹操有没有杀祢衡?” 刘镇揉着额心,颇为朝事烦心。 “曹操并未纠集谋臣日夜为祢衡罗织罪名,而将他送去荆州刘表之处,意图借刘表之手除掉此人。却被刘表识破其意图,又将他荐给江夏太守黄祖。黄祖性情急躁……后来的事情想必你也能猜到。” 刘镇霍然开朗,大笑道:“阿宓,我未曾料到你竟是个小诸葛,我若早些请教你,何至于白白与你生几日闷气。” 只是臧宓却并无欢喜之色,敛眸道:“不论寒族或是世族,终归都有可用之材。匹夫之怒,血溅三尺;天子之怒,血流漂橹。还望陛下能存仁德之心,便是生民之福。” 刘镇重重叹息一声,“我又何曾是嗜杀滥刑之人?只是你也曾亲眼见过,出了宜城,民生凋敝,小岭村的农户一年养三季蚕,身上却从无一件绸衣。多少人从凌晨劳碌到深夜,每日里连两顿稀粥都吃不上。” “可你若要好言好语请宣城公这等人将家中的房屋分几间给头上无片瓦的人住,让他将家中闲着长草的地舍给衣衫褴褛的人耕种,他只会笑话你痴人说梦。 阿宓,有些事天生便势同水火,无法调和。我若存妇人之仁,想必每隔数年,这天下又会有无数卢湛应运而生。你也知,平民流离于战火,人命贱于草芥,猪狗不如。我虽曾是叱咤天下的大将,却最不愿看到战火纷飞,无数孤儿寡母冲着我嚎哭。” 臧宓眼中泛泪,这些日子她见刘镇为宣城公倒霉而兴奋不已,又隐约听闻他召集许多谋臣为那些不听话的世族子弟罗织罪名,心中既忧且恨,慨叹刘镇甫一登基,就醉心于争夺权势,亲近奸佞之辈,日渐陌生,早有些如鲠在喉。 此时听他所言,心中自然也有所感触。从前二人身份寻常,生活却简单,并无这许多难以抉择的困境。可在其位,谋其政,若刘镇手段不强硬,只怕早已被眼高于顶的世族操控把持,不为其傀儡,便已被强势驱逐出帝京,甚至如元帝一般,被缢死于这座血泪斑驳的宫城。 “我只觉自己不够贤德,也不够心狠,似乎并无法胜任皇后这个位置。后宫之中,我无法容忍你接近别的女人,甚至你多看别人几眼,我心里就酸涩得要死。可你是皇帝,将来总要纳妃,与别的女人去生好些儿子,承继江山……” “朝事上,你我身后并无庞大家族支撑。你有许多未竞之志,亟需有人鼎力支持。而我却仍觉得凡事必遵法度,无以规矩,不成方圆。否则上行下效,肆行专断,朝政必将黑暗至极,人人自危。” 若这些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刘镇必然心生芥蒂,恨不能除之而后快。他自谓雄才伟略,过往帝王无人可及。有人阻挡新政之路,流血在所难免。正要有杀鸡儆猴之人跳出来,他才能以铁血手腕立威,震慑违逆之人。 可这话从臧宓口中说出,刘镇却如被敲一记警世钟,言行亦有所收敛。 他蹙眉思索片刻,觉得臧宓说得极有道理。律法约束天下人,可若天子便不守法度,随心所欲,谁又会将王法二字看在眼里? “阿宓,我并无需借助什么庞大的家族势力。若是有,今日反是祸事,若臧家势大,你父母哥哥岂能容忍我拿他们的田地动刀子?头一个要跳出来阻拦我,骂我大逆不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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