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大概意识到了我的敷衍和不适。 回头看着我笑了笑,伸手便抓住了我的手,牵着我往前走着。 如今我倒不想客气,只拽着他的手才上了台阶。 走到行宫天也不早了,我早早的便分派好了各人的住处,以及领着他们去得宫人。 大家都累得不行,便都各自去了。 虽然早前说了,让灿儿和阿烁他们两个留在宫里,但也只是吓唬他们,我可是他们的娘,哪能真不带他们。 即便我如今累得不行了也得先安置他们两个 不过给他们两个安置住处的时候我到想起了一件事,郑灿已经十四岁了,按说他这个年龄已经该定亲了,如今还总跟他十二岁的妹妹住在一个殿里。 这事怎么看都不好。 奈何他两个从小便是在一起养着的,在宫里时我竟然从不认为有何不妥。 此次我倒是提出让他两个分开住,但是阿烁死活不行,非要与他哥哥在一个院子里。 我原本是要坚持的,但是苏泽提醒我说,早前已下了令,未成家的皇子公主们都随自己母妃住着,此番让他们在一个院子里也是合规矩的。 毕竟都在我宫里。 我在行宫的住处是晏春堂,他们两个便随我住在晏春园里边的清朗斋里,加上他们各自的嬷嬷和宫人内侍们,到也颇为宽敞。 饶是如此,我还是放心不下,亲自去看了一遭,安置了他们两个才回了自己的住处睡下。 有道是,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外无重幕。 兴许是上回来的时候累着了,我一连窝在晏春堂里待了数日,竟然哪里都不想去。 倒也并未因换了住处有什么不适。 这晏春堂是个极其精致的所在,虽不十分华丽,可胜在结构精巧,顺着殿宇周围的山石,不知从哪里引了一股清泉下来,顺着堂前的台阶竟缓缓的引到了殿内来。 借着这股子活水,又在晏春堂的正殿辟了一方小小的池塘,养着锦鲤和芙蕖。 便是躺在塌上看书也能时时听见泉水汩汩的声音。 整个院子里有三丛两丛的养着翠竹,是个极其幽静的地界。 如今也许是我年龄大了,繁华喧闹的地方实在是受用不了了,这样的院子正合我的意。 况且如今那两个泼猴出了宫,身上又没了许多规矩约束着,又不知要怎样一番嬉耍玩闹。 嫔妃们也是忙着凑一块各处游玩去。 如今倒是少了人来我这里,我也不去扫他们的兴,只凭着他们高兴便罢了。 入宫许多年了,真是难得有这样悠闲的日子。 不用看账理事,不用与嫔妃们来回周旋,也不用为孩子们的功课操心。 只窝在榻上伴着泉水的声音听苏泽弹弹琴,看看书,喝茶睡觉。 这日子,真叫一个修身养性。 怪不得前朝有的皇帝自登基以来,大半的日子都躲在这西山行苑里,就是不回宫。 换了是我,我倒也不愿意回去。 听宫人们来回我说,灿儿和阿烁如今天天跟着一起进行宫里的朝臣的子女们参加各种文集诗会,蹴鞠马球什么的。 只顾着外边快活了,倒想不起来看看我这个老母亲如今怎样。 让我不得不感慨,我日日教导的孩子们竟然还不如皇帝有良心。 皇帝如今政务不忙,他上午与大臣们处理政事,下午便来晏春堂与我说话。 原是他看着我不与嫔妃们一处游玩,担忧我的身子是不是又有什么不好,才时不时地来看一看。 我告诉他一切都好,只是如今年龄大了,身上乏力而已。 我年龄大了,皇帝又何尝不是呢? 想他如今身边除了我,竟然找不到一个能好好说话的人。 这两日皇帝总是下午过来,与我一起坐在晏春园的竹棚下闲话煮茶。 有时谈一谈儿女们的婚事,说一说宫里的嫔妃们。 有时他也会跟我说一些朝堂里的政事。 虽然不合规矩,但是如今他也不在意了。 有时怀念一下太后和贵妃,这些离我们远去的人。 甚至有时候怀念一下彼此年少时的理想。 皇帝说,二十多年前他初登大宝,从未想过他以后的帝王生涯里会有这样多的无奈和身不由己。 如今他快四十岁了,可是他政治上的抱负一件都没有实现。 只维持好百姓安居乐业的生活便让他力不从心了。 皇帝的理想我都明白,他想要广开言路,广纳人才。 他想要建立一套新的官吏体制,他本质上不赞成重农抑商,他更想用贸易来维持与鞑靼和漠北的和平。 但是什么样的改革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想要改变一件事哪里是容易的,皇帝是个仁君,他不愿意搅扰百姓们的安定生活。 如此,那便唯有牺牲自己的政治理想了。 我如今也不得不佩服他,他做什么样的决定都是从百姓的利益出发,而不是为了自己的权力欲望。 历史上是有许多雄才大略的皇帝,可是他们穷兵黩武,好征善战,唯我独尊。 为了自己心里的欲望不顾百姓们的死活。 这样的帝王真的就是好皇帝吗,哪一场胜仗不是用士兵们的血肉之躯换来的。 我真心的劝慰皇帝,为君者,以仁取天下,以德治天下,以礼固天下。 史书上不乏许多被史官们赞颂至极的威武帝王,开疆拓土虽不少,可是在位期间因着战乱弄得劳民伤财,民不聊生,百姓无立锥之地。如此,真的算是明君吗? 如今皇上仁,德,礼无一不有,事事都为百姓着想,已算得上是明君了。不必再以什么样的准则来苛责自己。于百姓无愧,于祖宗无愧便是足够了。 皇帝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放到我面前道,你所言极是,功过让后人评说吧。 良久,他又突然道。 子润,朕这些日子里总是梦见母后,她还像小时候那样跟朕说着话,朕真的很想她。 他有些哽咽了。 听皇帝提起太后,我也沉默了。 何止是皇上,便是我,想起太后也是一样的难过和思念。 她是宫里,唯一愿意护着我的人。 近来,我已经有日子没有梦到她了,听皇帝这样一说,我的眼睛也是一下子湿了。 彼此相顾无言良久。 他伸出手来握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彼此慰藉着,陪伴着。 我默默的流着泪,为我们对太后的思念,也为彼此如今的无奈和责任。 翌日早晨,许久不来见我的郑灿和郑烁倒是规规矩矩的来我这里用了早膳。 一上午在这里叽叽喳喳的同我说着这行宫里什么样的景致呀,什么样的物件。 又说起了他们这几天结识了谁家的公子,谁家的小姐。 我只告诉他们与人相交要诚心,不要自恃皇子公主的身份于别人难堪,注意安全按时回来便完了。 谁知用过早膳他们也不曾出去,还在我跟前晃悠着。 我有些纳闷,尤其是阿烁,这会子竟然还拿了书坐在一旁写诗读词的。 我问了灿儿才晓得,原是今日宣慧公主说在瞿芳洲办了诗会,邀一众女孩们都去参加。 都是适龄的女孩子们在一块,阿烁也十分想去,但是她诗词上的功夫又很平平,因此便在这里临阵磨枪了。 我劝阿烁道,你作诗填词都不是很通,去那诗会做什么呢?到时你落了下乘被人笑了,回来又要和自己赌气了。不若跟着你哥哥外头一块儿玩去,那样还尽兴些。 阿烁看了看灿儿道,这两日跟着他尽是受累了,他只忙着跟那些公子们合着伙去蹴鞠打猎什么的,我一样也不会,他带着我像个跟班似的。我再不想跟着他了。 灿儿笑了笑,你让母后评评理,我教过你不曾,你自己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还怪到我头上了。 我只好对阿烁道,若真是想要去诗会,先放过这一回吧,在我这里和你苏师傅好好学一学,等有了造诣,我再做主帮你办诗会可好。 不好,让我哥哥陪我去吧,他不是最会写诗填词的嘛,那里都是我们这般大的女孩子,便是不作诗,让他给我带个嫂子回来也是好的。 阿烁有些促狭。 不想郑灿一羞,你再这般胡言乱语,我以后去哪都不带你了。 本来我是觉得不行的,灿儿一个皇子,去姑娘家的诗会做什么? 但是一听阿烁这般说我却觉得这仿佛也是个不错的事。 阿烁看着她哥哥吓唬她,但是并不害怕。 嘻嘻一笑也不说话,又去忙活她自己的了。 一直到用过了午膳,俩人才一起出去了,也不晓得去参加诗会了还是怎样了,我并不问。 大约是快到夏日的原因,午后的太阳出奇的暖和。我又刚用过了午膳,一时困顿得不行,便让人搬了躺椅,去园子里借着日头睡了。 一时不知睡了多久,似乎还做了好多梦。 不过都是迷迷糊糊的,并不真切,似乎又梦见了太后,又似乎不是。 半时睁了睁眼,见我身旁仿佛坐着一个人,大约是灿儿回来了,也不知他们去外面玩的好不好。 灿儿,灿儿…我看着那个身影叫了两声,他却并不往我这里来。 我一时困的不行便又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什么时候才醒了,许是睡的时间长了,竟然觉得身子乏得厉害。我定睛一看,不远处坐的那人不是皇帝是谁? 皇帝见我睡醒了,才过来将我从躺椅抢扶起来笑道,你一天到晚的倒是好自在,日日这般悠闲,便是朕来了也不敢误了你清睡。 我笑了笑,你既是来了,怎么不让人叫醒我呢? 你这里的女官说,你睡前留下话来,便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得扰你清梦,何况是我呢。 我细想了想,倒是有这样一回事,彼时我快困得不行了,苏泽一直在我耳边念叨着,说皇帝午后照常是要过来的,让我清醒些。 我一时气急便与她说,你且安心替我守着,便是天王老子也不得来搅扰。 只是我那时都困得神志不清了,说的话如何能作数呢? 皇帝看我坐着发呆,便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我刚刚看见郑灿在这里了。 皇帝道,怕不是你在梦里见着他了,我适才听见你梦里一直在唤他。朕刚从南边的场子过来,见他和阿烁都在那里打马球呢。 听皇帝这样说,我料着他们是不曾去诗会了。 皇帝说完,又自顾着倒了一杯水放到我面前道,咱们来这行宫也好些日子了,你成日里窝在这里睡有什么意趣,不说你如今身子才大好了,好好的人日日这样睡着也要睡出病来的。 不若咱们一道去园子里转一转,好容易来一回,咱们也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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