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比阿枝想得还要冷,她手指拢住衣袖,袖口稍显粗糙的金线磨得指尖生疼。 小顺子比她们快一步进了来,此时正在轻语着什么。阿枝知道他是在对太子说话,定了定神,让茯苓扶着自己坐下,挥手示意二人都离开偏殿。 茯苓见屏风后的人影没有动作,心下叹息,只好跟着小顺子离去,掩上门。 这新婚头一日便如此,日后可怎么办啊? 殿内,阿枝心里忐忑,这位太子殿下从她进来便没有发过话,如今耳边只能听到时重时浅的呼吸声,许是伤得太重,偶尔还能听见几声粗浅的喘息。 “殿下,”她喉头干涩,“时辰已到,该揭盖头了。” 意料之中的无人回应,阿枝心头微酸,总不能就这么坐着,只能再次开口。 “你我已然成婚,殿下若是不满,日后……” “日后……” 她学汉话并不久,也不算聪慧灵巧之人,磕磕绊绊说了半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 此时也只能庆幸盖头还盖在脸上,遮住了她红透的脸庞。 阿枝指尖扣着袖口的金线,修得圆润的指甲一点点从其上拂过。 不知是不是民俗不同,他们北凉的婚礼才不会如此安静。就算是最下等的奴隶,成亲之时也要摆上好酒好肉,和兄弟姐妹们畅快喝一场。 怎么大秦皇室,竟然还没有北凉民间半点热闹。 阿枝知道自己是外来人不受欢迎,但今日再怎么说,也是她的成亲礼。且两人婚事事关北凉与大秦的邦交,来之前阿娘千叮咛万嘱咐,盼她在大秦好好过日子。 这才成亲,日子眼看着没法儿过了。 心里想定了主意,阿枝松开手,试探着抬起。 她还有些胆怯,生怕自己最终惹了夫婿不愉,战战兢兢掀开盖头,入目只见屏风后一个玄色的人影。 黄花梨雕花龙纹罗汉床上,人影依稀,可见身姿颀长挺拔。 事已至此,阿枝也没法儿安稳坐着了。站起身往他的方向探去,轻声唤道:“殿下……” 莲步轻移,转过屏风,视线垂落,正好对上那人的视线。 或许是冷的,阿枝不禁打了个冷战。 四下昏暗,偏殿未曾点灯,窗外日头落下,半明半昧地给男人打上了半边阴影,看不分明。 视线相交,男人面如白玉,日角珠庭。面色虽淡,仍能见犀利五官。眉眼存在感极强,刚正端直,薄唇毫无血色,却能见齿印覆于其上。 玄衣素纹,仍不掩清俊。 他未着婚服。 阿枝眼皮一跳,抬手扶上那扇相隔着二人的屏风,掌心有些汗意。 男人瘦削的下颌抬高,脖颈处的阴影消散,喉头微动。略掀了掀眼皮,玄玉般的瞳孔直盯着她。哪怕是她居高临下看着他,也不由得被他冷厉的视线看得一惊,心里直打鼓。 他的眉眼让她想起了幼时在草原上曾见过的狼。 将死,却依旧狠戾。 眼中所见皆为猎物,或是敌人。不知何时便会养好了伤,张口咬向眼前的人,极尽撕扯,直到吞尽血肉。 阿枝被盯得后退半步,差点便碰倒了那扇紫檀木屏风,仓惶着开口,“若是……若……” 她也不知道自己下意识说了什么,站在屏风旁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笑喜服还穿在身上,第一眼却是这样荒唐的景象。 阿枝看见他毫无情绪波动的面上浮现出一丝冷意,声音仿若淬了寒冰。 “……滚。”
第2章 碰撞 这样简单的字节,阿枝当然听得懂。 身上火红的婚服提醒着二人现在的情形。 阿枝勉强定住心神,“等你伤好了,再撵我走也不迟。” 这话说得竟然异常流利,阿枝此时还有心想起董嬷嬷每次教她汉话时的场景,有意无视着自己的声调,倒也镇定了许多。 男人倒是因为她这话,略微抬了抬眼皮,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说这些。 四下很静,阿枝因为紧张略显粗长的呼吸声被听得清晰,她放下扶着屏风的手,试探着继续往前。 她垂着头,盘好的发髻上插着的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轻轻摇晃,缠住了几根散落的发丝。 应当是方才揭开盖头时,不小心勾到的。 皓腕上戴了两只玉镯,碰撞出的轻响在空荡的殿内回荡。 “殿下,”是比玉石碰撞更为清脆的声音,“我能,看看你吗?” 目光骤然冷厉,阿枝感受到那视线,垂眸盖住了眼中的惊慌。 “看看……伤。” 殿内空气一滞。 阿枝不是第一次见他,但确实是第一回 看清了他的面容。 一月前的朝会上,太子殿下温润毓秀,坐在高高的上首,身侧是雍容华贵的皇后,再上首,是大秦的皇帝陛下。 阿枝坐在北凉使臣身侧,殿内的金碧辉煌几乎晃着了她的眼。 她知道太子名讳。 大秦国姓燕,单字一个珝,是为玉石。 也知道太子威名远扬,无一不是称赞美誉。有说他博文广识,三岁诵诗五岁成章;也有说他貌若潘安,是大秦第一的美男子,重文人礼下士,文人风骨与武才兼备。 百姓尚且如此,更遑论外邦臣民。 她还记得一向在自己面前冷言相待的北凉使臣,面对太子的诘问时惶恐的模样。 那是她第一次接触到那样的人,面上带笑,看起来如玉温润,实则内里杀伐决断,长指把玩着的酒盏放下,轻描淡写定了万人生死。 她轻蹲在燕珝身侧,刻意忽视了他投来的复杂目光,余光里瞥见他苍白的脸色,心里突突直跳。 大抵是伤得重狠了,燕珝竟然没有推开她,也无力反抗。 竟让她就这样揭开了外衫。 燕珝眉头蹙起,女子冰凉的指尖触到他的脖颈,带起浑身的颤栗,伤口在动作下扯动,似乎又有伤口撕裂,面色顿时又白了几分。 他不知道这人看他的伤有什么意义,如今情景,就算看了伤口也无医无药,不过等死而已。 一瞬间的轻嗤闪过,只怕看了伤口,这等娇滴滴的女子便会被吓跑,哭着喊着要回北凉吧。 他侧过头,看向黑蒙蒙的内侧。 如此也好,反正他将死,也不必取得她的怜惜。 “看完了吗?”久未出声,燕珝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仍不掩清润之音。 “……看,看完了。” 许是真被吓到,女子的声音有些迟疑。 他知道自己背上纵横的疤痕有多血腥,难看得让伺候他的小顺子都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更遑论一个看起来无甚胆量的外邦公主。 “看完了,还不滚。” 他确实力竭,无力再说出更多的话,只是闭上双眸,挨着床榻的脸侧被稍硬的床板硌着,语气冷硬。 驱赶之意明显。 一阵窸窣的声响,燕珝肯定,她确实走了。 或许是释然,燕珝眉头一松,不知过了多久,声响又传了来。 外衫被人掩好,甚至不知她从哪儿拖来了毛毯,细细拢在他身侧,避着伤口,绵软的动物毛发盖在身上,寒意瞬间消散许多。 燕珝原在半梦半醒之间,被动作惊醒,敏锐地睁开眼,瞥眼看她。 女子点亮了烛火,红烛幽幽点亮了二人之间的间隙。 燕珝视线不经意落在她的眉眼。 眼睫颤动,在面上洒下一片阴翳,鸦羽低垂,带上几分潮气,看起来眉眼间竟然有几分水雾朦胧。 她是……在哭? 燕珝忍不住心中的轻笑,许久未曾有过表情的面容都忍不住一扯。 没见过这么蠢的人,会因为别人重伤而湿了眼眶。 他看着那片朦胧水雾,喉头有些干涩。 “你不要死。” 女子突然开口,燕珝还未反应过来,便看见她面上又带起了惊慌的神情。 仍旧是垂着眉眼不敢看他,却摆了摆手。 腕间的玉镯再度碰撞,“……我不会让你死的。” 女子解释完,抬眼恰好碰上他的视线,睫羽又是一颤。 “很冷?”燕珝扯着干涩的唇角,目光移开,看向那一点微弱的烛光。 她显然愣住,怔怔道:“不冷。” 之前或许很冷,但方才动作不小,身上已经暖了起来。 “你很冷吗?” 她以为他冷,将他身上的毛毯与锦被盖好,又不知从哪儿拿来了一层兽皮,盖在他身上。 燕珝看着她的动作。 如果不冷,为何她的眼睫,颤得那般厉害? 阿枝觉得自己做了很大的努力。 第二日,她早早就请见贵妃,得了允准后见燕珝将醒未醒,便未打扰他,带着茯苓前去拜见。 贵妃问她昨日,她只是笑。 贵妃是如今宫中之首,各宫嫔妃前来请安时,阿枝也在一旁。 面对众人似笑非笑的神色,阿枝装作看不懂,垂眸玩着衣带上的丝绦。 等众妃请完安,她却开始咳嗽,玉肌上瞬间泛红,泪眼朦胧,整个眼眶都红了起来。 众妃纷纷关切,贵妃也不能坐视不理,只好叫人去请了太医。 阿枝却以请安还未结束,急病不好染给诸位娘娘为由,先行回了东宫。 众人都明白阿枝的意思,但她是西凉公主,急病不可不医。贵妃请太医的旨意已经下达,方才戏演的真了,还扬声说了句“务必医好”。 如今贵妃娘娘在众人跟前吃了个哑巴亏,众妃看着阿枝离去的背影,互相对视,没有言语。 东宫内,茯苓为阿枝拍背顺气,老太医收回搭在她腕上的手、。 茯苓关切道:“我家主子可有大碍?” 老太医抚了抚胡须,“娘娘且宽心,不过是昨夜更深露重受了些风寒,开几帖药就好了。” 说着便收拾医箱,身边的小药童得了叮嘱,抄写药方。 阿枝越着急话越说不利索,只好匆忙地看了茯苓一眼,好在茯苓机警,唤住了太医。 老太医晃晃悠悠站直身子。 阿枝抿唇,从手上褪下一只成色上好的玉镯,茯苓亲手塞进了老太医的医箱。 茯苓道:“齐太医,还请移步。” 老太医眯了眯眼,笑而不语地跟上了。 阿枝心里松了口气,总算是请到了太医。 伤在背后,小顺子将人请了进去,阿枝识趣地站在屏风后等着。 燕珝看起来比昨天还要虚弱几分。 昨天还能听见声音便猛地惊醒,今日是直到齐太医将手都搭到他腕上时才勉强有了动作。 燕珝毫无一丝血色的面上因为太医施针而稍稍有了些变化,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终于缓缓睁开眼。 “殿下,您醒了?”小顺子率先开口,为他递上清水。 “娘娘一早便去求了贵妃,如今太医正为您诊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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