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很长的文字,她想要省纸笔油墨前,便将所有想说的话都写了上去,写得满满当当,并且表示:【遇到了一个铁匠家不爱读书的小郎,教会了我如何打小抄——当然,我不需要打小抄——但是打小抄需要的功夫可深了。譬如,需要把字写的很小,还要能看得见。这可是真功夫。】 果真如她所说,她后面的字越来越小,燕珝忍俊不禁,笑开。 “傻子,这也要学。” 翻过纸页,她赫然写道:【郎君是不是在笑我蠢了?不可以这样哦,因为我喜欢郎君,所以才有很多想要对郎君说的话。】 燕珝的笑缓缓凝固在唇角,带着几分失落。 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早些回来。 我也喜欢你,阿枝。 她的生活也明显走上了正轨,譬如信越来越短,她写她学会了某种绣法,绣出来的成品卖了几十两银子,不需要省着写字了。 她写她坐久了腰疼,茯苓让她多起身走动,她懒,茯苓竟然犯上作乱,硬拉她起来。她就只好走。 她写她认识了一只小白狗,却起名叫大黄,可惜没熬过这个冬天。她来喂食的时候,还是死了。于是她将它埋了起来,还给它放了个馒头,虽然馒头刚放下,就被另一只小野猫叼跑了。 【那只猫是大黄生前的好朋友,所以我觉得,大黄应该不会生气。】 他以为,她的信一直都会是这般模样。 所以他将她的信当作对自己的奖赏,若有什么政绩,便拿出来瞧瞧,奖励自个儿。 直到某日,燕珝还收到了几个大字组成的信。 【此!处!有贪!官!】 似乎是怕他不知道一样,狠狠地在贪官两个字上画了个大大的圆,让人难以忽视。 燕珝敲了敲桌子,唤来了暗卫。 “怎么回事?” 月影一脸尴尬,“已然被娘娘处理了。” “哦?” 燕珝很是好奇,但他没有细问,等阿枝的下一封信送到的时候,明明白白写在了上面。 【郎君呀,不是说大秦官风很正的么?真是气人,遇到了一个强抢民女的商人,我和茯苓还有陛下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了的暗卫去告官,谁知道那县令竟然和那商人勾结在一处,不问不知道,原来此处官商勾结及其严重,他们甚至还想拉我下大狱!】 这几个字写得尤其重,燕珝能隔着纸面,看到她的咬牙切齿。 翻过页面,她写道: 【不过拉扯中呢,陛下塞给我的令牌掉到了地上,顿时跪了一地的人,州府的长官都快来了。我不好说我是谁,只能说我是李姑娘,是陛下的暗探,幽州的大人若是来问郎君,郎君可莫要戳穿。】 “暗探。” 燕珝上扬着唇角。 还真会给自己找身份,暗探都会说了。看来话本子当真没少看,这样有精力。 信的末尾,她还道:【这是第十一封信,上一封不算,那是急信,真的不算哦。】 但是下一封信送来的时候,她又变了说辞:【郎君,上一封还是当十二封好了,已然不知道跟郎君说些什么了。再这样下去,什么时候能到第九十九封?】 她也想见他的,燕珝坐在龙椅上,彻查了幽州那处官商勾结一事,然后将那信纸细致地折了起来,放在了木盒之中。 木盒中,原原本本地放满了她送来的信。 看似离开了,又好像一直都在。 付菡生子,阿枝远在天边不知道生的是男是女,估摸着生产的时间要到了,便男童女童的衣裳都做了些,送去段府上。 ……第三十九封信。 【郎君,我在此处最灵验的寺庙为咱们都祈福了。昨日梦到了小孩子,不知道是付姐姐的孩子,还是郑王妃那未出世的孩儿。陛下莫要笑话我,我朋友不多,真心待郑王妃当友人,便花重金为那孩儿祈了福,也不知晓这个时候,是不是已经往生了。写到这儿,也不知道宫中徐贵太妃好不好,归根结底,谋逆都是郑王一个人的事情,徐贵太妃定然也不好受吧。】 燕珝轻哼一声,“她自请吃斋念佛,出宫到永兴寺去了。倒是步了你从前的路子,一个个都喜欢出去,好像宫中有什么豺狼虎豹一般。” 话是这么说,看完信,他还是挥手,让人给远在永兴寺念佛的徐贵太妃送了些新鲜时蔬。 又是一年春,第四十七封信。 【最近忙着赶路,没有来得及写。郎君可知道我来了何处?我去了凉州,从前的北凉。本来以为会很伤心,没想到故地重游,此处变化太大,根本没有伤感的机会。说实在的,从前也怨过郎君打下我的母国,但现在又真正觉得,他们这样安居乐业,比我父兄治下要好得多,安定的多。】 【……还有,我去寻了阿娘的尸骨,这才知晓陛下竟然早就为阿娘立了坟茔,虽然里头没有尸骨,但也很谢谢陛下了。我将包裹中给阿娘做的玩意儿,还有我爱吃的牛乳糕都放在了阿娘坟前,阿娘应当会喜欢的。】 【不过,外头的牛乳糕又贵,又没有宫中的好吃。花了我好多银子,只舍得买两块。最近要在车马行里租车,银子有些不够用了,原本不想花郎君塞进来的钱的,最终还是屈服了。我好像还是学不会如何赚钱,真是苦恼。】 于是孙安发现,一向不爱吃甜的陛下这日多用了不少糕点,甚至在夜里批奏折的时候,用完了整整一盘牛乳糕。 笑得脸上皱纹都出来了,燕珝嫌他笑得丑,让他滚出去笑。 孙安真就滚出去,继续乐他的。 ……第七十一封。 【郎君,又是一年了。祝你平安健康,心想事成。还有,今年赚钱了,给郎君的红封。虽然说只有小孩子才要红封,但是,谁让我喜欢郎君呢?旁人有的,我家郎君也要有。】 信封中果然装着红封,其中银票数额不小,燕珝忍不住笑,“还真让你赚到钱了。” 他就知晓,她可以的。 她聪明,灵巧,只要她想,没有她学不会的。 在不需要他庇护的时候,她能够独自撑起一片天地。 她写:【郎君,我已经很少偷偷哭了,束缚住我的绳索,应当要我自己解开。但还是很想你。】 【在冀州的时候,茯苓认识了一个小郎,两人聊得很好。你说,我是不是应该备嫁妆了呀?但是我一提起这事,茯苓就红着脸让我不准说,也不知道这丫头和谁学得这样的性子,成婚就成婚嘛,到时候在京中置一个宅子,我出钱,一定不能委屈了茯苓。】 燕珝点头:“确实不能委屈了人家,两回都跟着你到处跑,也不嫌累。是个能人,应当赏赐。” 他唤来孙安,“京中可有不大的,约莫三进的宅邸?你去寻一处来,不用多好的位置,宜居即可。” 孙安一头雾水,仍旧照办。 燕珝想,三进的宅子应当是够了,总得给自家娘子省些钱,她赚钱可不容易。 …… 第九十八封。 【郎君,我又一次乘船了,在黄河上,见到了郎君说的诗。但是好像忘了是哪一句,反正快回来了,郎君再教我一次吧。郎君曾说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倒是愚笨读不完万卷书,但是行了这样久的路,应当算是长大些了……有些想家,咱们的家。】 第九十九封。 【郎君,我很想你。】 九十九封信,横跨过三年的时光。 在一个春雨朦胧,微微有些潮湿的春日,燕珝屏退众人,独自出了宫。 登上城楼,从清晨等到日暮,如同多少平常的郎君,在等他远走归家的娘子。 日头渐沉,城门也快关了。 入城出城的百姓也少了许多,稀稀拉拉的人群中,没有一人是她。 他的指尖止不住地转着扳指,缓解着心中的焦急。 燕珝成熟了些,容颜也瘦削不少,却更显清俊。从前如青竹,如今更像挺拔的松,更加苍劲,更加繁茂。 直到淅淅沥沥的春雨里,一把素色油纸伞出现在视野中。 她步履轻缓,背着行囊,从远方走来。 鞋边和裙摆沾上了些因雨水溅起的泥点,她垂眸扫过,不甚在意地放下裙摆,淡青色的衣裙几乎融进了半山翠色中。 距离渐近,纸伞缓缓抬起。 她抬首,看到了城楼之上,宛如劲松的男人。 展颜笑开,比花色更加鲜艳的容颜绽放在京城的城墙之下。 燕珝目力好,看见她做了个口型。 她说:“郎君,我回来了。” 似有清风拂面,春雨停歇。 纸伞被收起的瞬间,盈盈素手被坚实的大掌握住,十指相扣。 第一百封信,很长。 长到要两人一起书写,写尽这山河,写进这史书中。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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