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也很精明,并不多问,绕到前面的桌子旁,对殷篱道:“夫人坐。” 殷篱靠着那边,脚步却有些迟疑,阿蛮过来扶住她手臂,似乎在提醒她,她一怔,回过神来,这才走过去。 右手搭在脉枕上,大夫捏着胡子给她号脉,边问她:“夫人是哪里不舒服?” 殷篱看着大夫,眼睛一眨不眨:“肚子……” 大夫眯了眯眼,换了另一只手号脉,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露出笑脸,对殷篱拱了拱手道:“恭喜恭喜!夫人这是喜脉!” 殷篱觉得脑中轰地一下,双耳失聪了般,连大夫说了什么都不知道,阿蛮赶忙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眼中也有震荡。 那大夫一看两人的反应,就知道自己的马屁是拍错地方了,他行医这么多年,也时长碰到这样的人,或者未出嫁,或者是大户人家中的小妾和通房丫头,再或者,外室也有。 她们都作这种打扮,怕被人记住长相,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听闻有孕,常常是有人欢喜有人忧。 大夫没有多问,阿蛮抱着殷篱,转头问他:“你真的没有诊错吗?我家夫人明明用了避子汤,为什么还会有孕?” 大夫眼睛明显睁大了:“喝过避子汤?” 殷篱还抱着一丝侥幸,希冀地看向大夫,大夫抚着胡子摇了摇头:“这种情况实属罕见,老夫也没见过,但是夫人喜脉是真的,这一点老夫绝不会出错,夫人若是不信,可以再去别的医馆看看,相信说的话跟老夫都八九不离十。” 大夫越说,殷篱心底就越是沉下几分,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急忙问大夫:“大夫可知我有孕几个月了?” 大夫瞥她一眼,垂下眼去,沉思半晌,道:“夫人月份还浅,不足三个月。” 不足三个月,这样的回答并不能确定什么,殷篱知道自己也不该痴心妄想,就算她真能确定孩子是魏书洛的,就能心安理得地把孩子生下来吗? 她现在谁都不敢面对,只想把身上所有有关那个人的味道洗去。 殷篱紧紧攥着袖口,跟那大夫说:“这个孩子,我不要。” 阿蛮看了她一眼,抚着她肩膀的手微微加了力道,她从钱袋里又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面上,沉着冷静地说道:“大夫,劳烦您开一副药,最好能不伤身子。” 那银子的作用不是买药,而是封口,大夫行医多年,这点眼色还是看得明白的,只是他并未把银子收起,而是沉吟不语,阿蛮见状,眉头皱起:“有什么不妥?” 大夫把银子推回去,对二人道:“夫人来此的事,老夫绝不会多嘴,这锭银子就免了……但是有句话老夫觉得还是说清楚为好,方才老夫为夫人把脉,看出夫人身上藏有多年隐疾,不仅气虚不足,阴阳不调,胎相也不好,加上夫人忧思过甚,这身子实在虚得很,堕胎的药就没有柔和不伤身的,这一剂药下去恐怕危及性命,劝夫人慎重。” 阿蛮眼神变了,急道:“大夫所言千真万确?” 那大夫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殷篱有些木然,好像重重阻碍加身,已让她变得麻木,阿蛮却一脸焦急地看向大夫:“您有什么办法?若是留下孩子呢?我家夫人的病情会不会更严重?都说生子是走一趟鬼门关,她身子这么弱,又怎么可能承受得住!” 阿蛮没有方才那么冷静,走过来握住大夫的手臂,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求您不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保我们夫人安然无虞,不管花多少银子都可以,我求求你了!” 大夫推开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你家夫人病体未愈,吃这等烈性的药的确是冒险,但也不是没有办法,可以先养着身体,此时距离生产还大有日子,调理个把月夫人或可安然度过产子,但夫人若实在不便……也只能冒险一次了。” 阿蛮想也不想,便对大夫道:“我家夫人要怎么调理?大夫可否说得详尽一些——” “还是给我堕胎的药吧。”殷篱忽然打断阿蛮的话。 阿蛮猛地回头看向殷篱,微微摇着头,眼中满是祈求,但看殷篱没有反应,便回身抓住大夫的手,用力了几分力气。 “好……好,我这就去开药!”那大夫转身去了药房,不一会儿,拿了两包药出来,全都递给阿蛮。 两人没有久留,坐上马车回了魏府,殷篱一直没有说话,看起来病恹恹的,阿蛮摘下帷帽,看着白纱后面模糊不清的脸,忽然道:“阿篱姐姐,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到金槛吗?” 殷篱微顿,回过头来看着阿蛮。 阿蛮就笑着说:“缩在角落里,弱得不成样子,别的乞丐都有吃食,他抢不过,也打不过,奄奄一息地等死,如果不是我们出现,他或许就挺不过那个冬天了。” 殷篱不动,但还是看着她,阿蛮撩开车帘,让外面车水马龙的喧哗声流入马车中,她看着外头烟火纷扰的街头,就说:“我有时候也会想,倘若阿刁还活着,她会过着什么样的日子。” “如果是农夫,也是个不一样的农夫,如果是个杀猪的屠户,必定也是个不一样的屠户,她连做个乞丐,都是乞丐中的头子,这样的人在哪都是不平庸的。” “我就唯独想象不到,若是那天她没有背着我逃跑,而是认命地被我那两个狠心的爹娘卖到窑子里,那又会是怎样一番光景。” 殷篱身子一僵,渐渐落下泪来,阿蛮这样说着,她也开始想,她发现自己想象不到那样的阿刁,她该天生做鹰,而不是笼子里供人赏玩的雀,可她来不及做鹰就死了,这个世道,她要做一只翱翔在琼宇中的鹰有多么不容易。 殷篱这一生都没那样的可能,她也在笼子里。 阿蛮回头看着殷篱,眼中的笑满含引诱:“阿姐,你就不想看看阿刁活着会是什么样子吗?” 殷篱知道,阿蛮又是在劝她,劝她选这一条贱命,不要拿任何东西同性命做比较,不要冒险,不要自暴自弃,阿蛮逼迫她,威胁她,引诱她,用着各种办法,阿蛮只有一个心愿,就是要她好好活着。 两人回了玲珑居,阿蛮让人煎了一包药,安胎养身的,殷篱没犹豫,一口全灌了下去。 金槛来看她,问她什么时候可以跟着魏书洛读书,其实殷篱和阿蛮也能教,但她们终归不如魏书洛看过的书多。 清河山庄每月一封信,魏书洛的归期总是一拖再拖。 殷篱也并不想看到他,逃避着不想这件事,但看金槛的模样,殷篱又知道不该再拖了,便让人去信,要把金槛送过去。 谁知还没等到魏书洛的回信,魏琦突然要见她。 殷篱近来常常称病,很久没有给魏琦请过安了,他又是公公,与媳妇之间总是要避嫌,所以也不常召见她,她不明所以,跟着传话的丫头过去,阿蛮也跟在后面。 到了正厅,殷篱看到上首的魏琦阴沉着一张脸,心里一紧,脚步已经有些退却,刚要收起踏进门槛的那只脚,就有人从后面涌入,架着殷篱的手臂将她拽到里面。 “你们做什么!放开夫人!” 阿蛮冲上前去挡那些人,却被狠狠掼倒在地,殷篱紧张阿蛮的时候,突然感觉双腿一疼,有人在后面踹了她一脚,她跪在地上,还不等看清,脸上就被砸了一个东西。 魏琦的声音从头顶传来:“这是什么?” 殷篱看着眼前用牛皮纸包着的药,药材四散在地,脸色骤然一白。 阿蛮赶紧抢上前来,将地上的药扫到身前,急道:“这是治疗伤寒的药,夫人近来身体不适,老爷是知道的,前几日奴婢陪夫人——” “你给我闭嘴!什么时候轮到你开口说话了?”魏琦一声厉喝,将阿蛮解释的声音打断。 声音剧震,让人忍不住为之一颤,魏琦移回视线,睇着跪在地上闷声不吭的殷篱,开口时语气犹如魔鬼一般,让人遍体生寒。 “七月初九,你一夜未归,去做什么了?” 殷篱低垂着头,双眼骤然睁大,阿蛮赶紧看向她,嘴唇咬得用力,恨不得替她回答。 安静良久,殷篱才说:“儿媳要回府时,天色已晚,路上又泥泞不堪,所以在驿馆歇脚。” “满口胡言!”魏琦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来人,传李二!” 殷篱身子一僵,李二是那日赶车的车夫,自从那夜过后就不知所踪,殷篱和阿蛮以为他早已遭遇不测了,竟然还会出现! 正说着,李二便被带到正厅,他哆哆嗦嗦地跪下,给魏琦磕了个响头:“老爷!” 魏琦问他:“七月初九,你驾着马车带夫人去了什么地方?” 车夫颤颤巍巍道:“回老爷……那天,那天小的牵马在五虎山等那场法事做完,快要回府时,夫人突然说要去郊外魏家名下的一处庄子,小的不明所以,就驾着马车过去了,谁知……谁知看到夫人与一男子相拥而入,还整夜宿在里面没有离开——” 殷篱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车夫,耳边嗡嗡作响,视线中突然出现阿蛮,阿蛮正要冲过去制止他继续胡说,却被几个婆子按倒在地。 车夫一边躲一边道:“小的害怕夫人杀人灭口,连夜逃走,后来想到老爷待夫人不薄,夫人却做出这等败坏门风的事,是在有辱门楣,还是决定冒着风险回来告知老爷。” 魏琦冷哼一声,对殷篱道:“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殷篱觉得浑身发冷,跪在地上的双腿麻木僵硬,一颗心跌入谷底,那一刻,她只是回头看向那个车夫,死死地盯着他:“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害我?” 车夫对魏琦拜了三拜:“小的说的句句属实,老爷一定要相信小的啊!” 魏琦没看车夫,起身走到殷篱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有车夫为证,加上这包堕胎药,红杏出墙还坏了孽种,认证物证俱在,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来人!请家法!先把肚子里的孽种打掉!” 魏琦大喝一声,立马就有人上前去拉扯殷篱,阿蛮见状从地上爬起来,跪到魏琦身边给他磕头:“老爷明鉴,夫人没有红杏出墙,是那个车夫蒙骗老爷的!老爷,我求求你,不要请家法,夫人身子弱,这样打她她会没命的,我求求你了老爷!” 阿蛮不停地磕头,磕到额头出血,嗓音嘶哑,魏琦却无动于衷,还一脚将她踹开。 那些人将殷篱推倒在地,殷篱只觉得肚子一坠,疼得她闷哼一声,可那一刻殷篱却无比清醒,她一定是落入了什么圈套,魏琦比她还要清楚是怎么回事,满口胡言的马夫,被轻易搜到的堕胎药,她有孕的消息,七月初九那夜发生的事,她好像在一张无形的网里,一旦被套入了就是九死一生。 殷篱在那天之后,无数次想要寻死,可在棍棒快要落在身上的那一刻,她从未这样迫切地想要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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