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书云让曹管家将几位将军妥善交给他们身边侍奉的副官或者兵卒,各自归家好好醒酒。 曹管家一一去办。 倒是遍寻不着朱霁的身影,沈书云起身去宴会厅外头寻找,看到月门外,四宝正对朱霁神情肃然地说着什么话。 朱霁喝了那么多酒,却几乎看不出什么变化,侧耳仔细听着四宝的禀告,时不时微微颔首点头。 朱霁感觉到有人在月门这一边看他,见到是沈书云,神色微微一变,对四宝简单交代了几句,就往沈书云这边走过来。 这道月门外的回廊通向墨泉,距离上房几个院子很远,因此也背静无人。 朱霁到了沈书云身前,沈书云才闻到了他身上也沾染了酒气,眼眶微微有些水气,看上去闲庭信步,稳稳当当,也只是仗着酒量惊人,到底还是有了微醺的意思。 “今日多谢你,给家父解围。”沈书云看一眼朱霁,怯怯地道谢。 朱霁看着她忙碌了好几天,脸面都没有了光彩,下颌瘦得一张鹅蛋脸变成了瓜子脸,有些心疼。她方才着急送沈崇回去,一路走得很快,鬓角挽起来的秀发散落了一缕,轻轻地垂在肩头。 朱霁伸出纤长而皓白的手指,轻轻把散落的一缕鸦发撩动起来,掖在了她的耳后。 “你能对我客气,到让人很不习惯。”
第四十一章 沈书云没有再说什么, 问朱霁:“世子还要回去再用点餐饭吗?” 朱霁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她,并没有回答。 “真好看。”他借了酒的双眸蒙着一层淡淡的水气,眼圈也因酒力而泛着微微的红, 看向沈书云的眼神就像是雾气缭绕的泉, “真想把你现在就带回蓟州, 不要再操心你家这些没有意思的家务事。” 朱霁努力控制着暄热的酒气撩拨着自己的心, 要多么克制,才不至于在这里公然不畏周边人来人往地,将她搂入怀里? 沈书云见朱霁似乎想借酒撒野,想起甘露寺里被他轻薄的那个绵长的吻, 只觉得耳根子都红起来了。 朱霁看穿她的窘迫,反而笑道:“你如今忙得脸盘子都瘦了, 捏在手里不舒服, 我才不会碰你。” 朱霁凑过来, 沈书云能嗅到他身上散发着酒的气味,都带着侵略的蛮横、 “好歹, 得把你养得胖些, 搂着才觉得安稳。” 越说越过分,沈书云皱着眉头对朱霁道:“世子,不要仗气使酒。我先回去了。” 朱霁红着眼睛看她局促的样子,却不疾不徐地慨叹:“今日没得机会, 和大姑娘的准佳婿一席。” “世子说笑,我并没有什么佳婿。”沈书云又怒视着他, 觉得自己和这个疯子简直没有一句话能顺当地说下去。 朱霁却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 对沈书云说:“说的是!大姑娘看来是没有忘记和我的约定。” 沈书云看到朱霁突然肃容一副严苛而威吓的样子, 对沈书云再叮嘱一遍:“不许嫁人, 只能嫁我。” 沈书云抬头看他一眼:“是说好地不嫁表哥, 其他的我可没有答应世子。” 朱霁想发脾气,但觉得酒劲儿上来,头很晕,方才仿佛是阵钱作战,总提着一口气令自己不被酒打倒。刘虎贲等人在军中多年,都是豪饮的酒客,朱霁纵然仗着年轻力壮,没能让他们把自己灌倒,到底也是靠着惊人的意志力在苦苦撑着。 此时见了沈书云,朱霁放下心防,反而觉得醉了。 “你为何……”朱霁觉得脚跟发软,说话也没了气势,说话轻飘飘地让沈书云觉得他仿佛变了个人。 “你为何……比烈酒还上头?”朱霁眨眨眼睛,觉得眼前的沈书云幻化成了模糊的影子,像个勾去他三魂七魄的鬼魅或者仙子。 “你醉了,我去叫人来扶着你。”沈书云下意识想躲,却被朱霁抓住了手,她被迫只能承受,扶住他的臂膀。 四宝在远处看到了主子的身影歪着,扶在沈书云的胳臂上,急忙赶了过来。 四宝看到朱霁轻轻扶着额头,便询问沈书云:“大姑娘,我们世子可是醉了?” 沈书云有些幸灾乐祸道:“再海量的人,不克制,也是会醉的。” 四宝接过来,扶住主子,对沈书云微微一笑:“大姑娘,世子方才应当是为了替沈大人解围,才被几位将军劝过了酒,我们世子在蓟州时,从未醉过。一来是他海量,二来世子不想喝,谁敢造次劝酒?” 四宝语气和气,却让沈书云哑口无言。 朱霁就算是已经有些不稳,头脑倒还清醒着,听沈书云居然说他自己不克制,回过身讥讽她:“沈书云,你真是没有良心,方才还感恩戴德,现在见我醉了就怨我自己不克制,过河拆桥你可真行。” 沈书云闭口不言,朱霁借着酒劲儿还想再调戏她,便凑过来说:“我若有哪一回不克制,你今日还好端端站在这里么?” 因为是当着四宝这般言辞,沈书云的脸颊蹭得一下红了,心里把朱霁骂了几遍,嘴上却一句话说不出,只落荒而逃般撇开这主仆二人就往宴会厅走了。 *** 荣恩公因为身体抱恙,在寿辰上,并没有和许多来宾攀谈畅饮,但毕竟是得到了一个机缘,与得意的门生和亲故,欢闹暄腾地见了一面。 然而这场寿宴,如同沈书云早先预感的那般,似乎是荣恩公对这个世界的一次告别。 寿宴之后,沈廷恩的身体就如秋日黄叶一般,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日渐枯萎了。连朱霁从蓟州请来的身怀绝技的医师也束手无策,只是将针灸改为艾灸,以帮助荣恩公在接续一段阳寿而已。 这个冬天,无论对于荣恩公府还是对于刚刚登顶帝位不久的永续帝朝堂来说,都是一个难捱的冬天。 沈书云在立冬这天,守在凌云院里,祖父已经长卧寝室不起,她在外间等着两位医师为荣恩公艾灸,以缓解他连夜疼痛不已的陈年旧伤,翁姨娘的眼圈黑着,荣恩公总是在夜里疼痛到□□,她也跟着几天睡不了一个好觉。 “姨娘去睡会儿吧,这里有我盯着。”沈书云知道翁姨娘也是上了岁数,身体需要得到休息。 “大姑娘你是一番好意,公爷此情此状,可让奴如何能睡得着?” 沈书云看到一直坚强乐观如向阳花般的翁姨娘,如今一脸悲戚。 连常年侍奉在荣恩公身侧,最乐观的人,此时也笑不出来了。 沈书云强制翁姨娘躺在了寝殿外的罗汉床上,让念春侍奉姨娘,盖好被子,将屋内的炭火燃得通红,抵挡着窗缝里往里钻的寒风。 “大姑娘,你看下雪了!”在院子里粗使唤的小丫头,竖着双环,惊讶地对沈书云说。 雪? 沈书云走到院中,地上只是打湿了,并不像是诗中所写的雪。 她伸出手,只有绵密如同沙粒一样细腻的冰晶,落在她温暖的手心里,随后就地化成了一滴水痕。 京城,也能飘雪么?沈书云不敢相信,但手上的水痕越积越多,冷得她打了一个寒颤。 本朝开国,先帝将帝都设置在长江以南,原因有二,一来他自己出身徽州乡村的破落户,习惯了湿热的气候和水土,二则因为当年北方还有孟元未除,边境十分不平静,坐守南方,能让刚刚成立的新帝国得到喘息,休养生息以图来日。 因为在长江以南,所以京城的人,几乎都没怎么见过雪。 立冬的时候就落雪,对于长江以南的地方,更是百年难得一见。 起初,天空中飘扬的只是细小如针眼的小雪,落在地温还很高的石砖上,仿佛是下了一场小雨,只是打湿了地面。 许多京城中的孩童,纷纷跑上街头,在水坑里跺脚嬉闹,嘴里高喊着“下雪了!下雪了!”但也只不过是比下雨冷些而已,并不见真正的雪花。 就连存雄居内坐着看书的朱霁也只是嗤之以鼻:“京城这般温暖如室的地方,哪里见识过真正的雪。蓟州那样饕风虐雪的奇观,这里的人恐怕到死也见不到。” 他像瞧不起永续帝的治国能力一般,连带着京城的雪也看不上。 但谁也没有想到,绵绵细雪下了半日,就令京城的气温骤然降低。像是出师得利的劲旅,这场雪牛刀小试以后,才揭开了真正的幕布,似乎决计要给这一代的京城人一次永生难忘的回忆。 几乎快到入夜时分,天色阴霾,一直温和的雪花,开始展露出狰狞的真容。 先是罡风狂怒,将暮秋枝头上最后的黄叶卷落,随后纷纷扬扬的雪花如同鹅毛般坠落于地,地温已经冰冻成无情的怀抱,大雪落下,很快堆积成一层白色的绒毯,铺就在无垠的大地上。 蓟州两位医师在朱霁的命令下,已经日夜都吃住在凌云院,只要沈书云召唤一声,就立刻出现在荣恩公的床前。 何氏与沈崇本应晨昏定省,雪下的这样大,何氏干脆差遣了小厮,到凌云院说自己与少主都冻着了,今日不方便过来请安。 翁姨娘在罗汉床上坐起来,皱着眉头打发了小厮,抱怨道:“越是用人的时候,这该来的人,却总是忙着往后撤。” 沈书云过去让翁姨娘躺下,叮嘱她:“姨娘多日没歇好,莫为了这些小事动气,还是多歇息歇息。” 翁姨娘眼睛里晃动着泪光,紧紧握着沈书云的手,问她:“公爷寿辰之后,为何萧公子的求亲帖没送来?这门亲事,公爷后来单独与他问过几句,他答得是在他回临安前,递来拜帖的,怎的没有音信了?可是已经回去了?” 沈书云其实也很纳罕,为何萧唯仁在寿宴之后一去无影踪,纵然她会回绝这门亲事,萧唯仁也不应当这般不辞而别。 不过反正自己不打算答应这门亲事,如何了局,倒也不是太值得在意的事。 沈书云回道:“先守着老人家,婚事并不着急。” 翁姨娘皱着眉头,少有地流露出着急和心切:“按说,京中年纪相仿的皇亲贵胄,也不是没有。只是担心,若非公爷,咱们家谁还有真心为大姑娘你真真切切谋求一份好的前程?转过春日,大姑娘就十七了,如何还这般弥勒佛一般不着急呢?” 沈书云低头,若有似无地轻轻叹息,强颜欢笑道:“自古女子也不是一定要出阁的。” 翁姨娘瞪了眼睛,不可思议地说:“大姑娘这是说的什么话?不出阁的女子,要么是出家做了女冠,要么是终身隐居在娘家的角楼里,都不是什么好的结局。快到腊月里了,姑娘可以不要这般说浑话。” “先照顾好祖父,婚事好说。”沈书云将被翁姨娘捉住的手抽出来,复覆盖到她的手上。 念春掌了灯火,将一条貂绒的厚斗篷披在沈书云身上,安排她坐在荣恩公卧室的外间,沈书云刚刚坐下用胳膊撑着头,闭目养神。 这时候,她听到祖父又在咳嗽,急忙站起来立在寝室门口,两个蓟州医师一个扶着沈廷恩轻轻拍背,另一个则跪在地平上给荣恩公号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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