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她确实听得很清楚,却仍是瞪着一双美目,盯着他握紧她的手指。见她真的怕了,他便立刻松开了她。 然后看到她裙裾翻涌如细浪,腾起匆匆的脚步,不多时消失在月色掩映的园林小路中。 沈书云气喘吁吁,回到了蓬蓬远春,见念春正掌着灯火在寝室前等她。 念春见她回来,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上前担心地问:“姑娘怎的大半夜跑出去了?” “睡不着,去墨泉边走了走。”沈书云尽力让自己的神情平复下来,而脑海里仍然是刚刚被朱霁突然搂住的惊慌和羞赧。 念春狐疑地看着她,上下打量着,看见她除了脸颊有几分红晕,似乎也没出什么差错,便伺候她褪去了披风,喝了温水,复又躺在床内。 她方才去墨泉前,满脑子都在考虑表哥,回来以后,挥之不去的却只剩下朱霁。那个强势的搂抱,不由分说毫无顾忌地将她紧紧束缚住的力道,让她此刻依然心跳不止。 甚至他衣襟间熏染的荀令香的味道,都还萦绕在脑海。 本朝女子日常行事,规矩森严,哪怕元宵灯市、花朝雅聚,也要轻纱遮面。沈书云虽然因祖父格外的器重和培养,比一般的闺阁贵女见过些大场面,也只有长辈在侧或者公开宴饮时,才能得见外男。 今日深夜中,被朱霁又是搂抱又是牵手,如何让她心中不羞不愤?可纵然对着忠心耿耿的念春,她也不敢说明今夜发生的种种,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人承受。 想着想着,她便沉沉睡着。 睡沉后,她做了光怪陆离的梦。 梦中,她在墨泉湖边站着,湖岸上芳草依依,馥郁的兰花盛开,幽香令人迷醉。 她循着花香走到湖水近处,看到念春和思夏她们在水中沐浴,她纳罕她们为何这般大胆,在户外露天的地方这样公然濯洗身体。 念春告诉她近日圣人效仿上古遗风,重立上巳节,今天正是三月初三,女儿们都要这样“下水春嬉”,不由分说就上岸拉着她也褪去衣衫,下水加入了她们。 青天暖阳下看着自己未着片缕的玉.体,她觉得十分羞惭,可湖水被暖阳晒得温热,入水后觉得四肢舒展,令她顷刻间忘却了形骸。 闭目养神片刻,再抬首却不见了念春她们的踪影。 在水一方却有一个男子,长身玉立,身形颀长高大,仿佛她笔下的工笔白描,线条清晰流畅。 溯洄从之,他渐渐到了近处,她才看出了他是谁。 他的双眸中燃着欲.火,一步步涉水而下,荀令香的气韵顷刻压了过来。她退无可退,想喊叫却发不出声音,只能任由他将自己从水中捞起,打横抱在怀中,她紧紧贴着他坚实的胸膛,就如今夜墨泉边一模一样。 他的手指明明寒凉如玉,划过她的雪肌,每一道触碰,却都让她在心中盛放一片崭新的旖念,蓬蓬勃勃仿佛压抑不住的春天。 “世子!”她红着脸在梦中惊惧地唤他,再也无法抵抗内心的撕扯,于是不知道是在羞愤还是错愕中,她醒了过来。 念春听到了她梦魇,立刻进入了拔步床内,见她额头冒着薄汗,觉得不对劲,忙把手指探入锦被,沈书云身下已经一片血迹。 “姑娘你做噩梦了?奇怪,明明不是日子,怎么会来了身上?”念春去给沈书云取月事带和干净衣服,回来时发现她坐在床上面色惨白。 她的月事一向准时,这次却不知道为何提前了十天。念春摸摸她的额头,还挺烫人。 “昨夜跑出去贪凉,今天果然病了。”念春一边念叨着,一边为沈书云换了干净的被褥,把小几安置在拔步床内,逼着她灌红糖姜水,又在她的锦被里塞一个汤婆子,看她吃了粥饭,才稍微松了口气。 “今日这副样子的,我没法去给长辈们请安了。”沈书云对念春说。 “今天倒也不用去了,”念春一边收拾着小几上的碗筷,一边对沈书云说:“今天一早,少主和东院儿二公子,还有夫人与二夫人,两位少爷还有二姑娘,都被公爷喊去凌云院了,说是有大事要吩咐。” “什么?”沈书云听完大惊,直接克制着小腹的胀痛,坐了起来。 现在竖在凌云院的人,是沈家所有的成员了,祖父是不问后宅事的人,如何要这样兴师动众? “怎么没来叫上我?”沈书云问。 “曹管家一早打发人过来,本来也叫姑娘过去的。听说你发烧了,公爷便吩咐让你好生歇着,还说反正你去不去都行。” 作者有话说: 沈书云:家庭会议怎么能让我缺席? 念春:你做羞羞的梦为什么拉我入戏? 朱霁:老婆,我最大的愿望就是你的好梦成真。
第十二章 荣恩公将全家老小都叫到凌云院,果然宣布了一件让众人都惊掉了下巴的大事,那便是要让未出阁的沈书云,接管沈家的家权。 何氏本来就因不受沈公喜爱,向来没有主母的威风,这次连执掌中馈的头衔都没有了,她如何能接受? 更何况沈书云打了沈书露的事情发生了好几天了,沈公爷不闻不问,已经让她们母女在阖府上下没有了一点点脸面。 她本想从长计议,将来狠狠地报仇雪恨,却没成想沈公爷能如此枉矫过激,不给她留丁点的余地。 沈公爷不仅要她交出后宅多年的账目本册,还命令她和沈书露在中秋之前都要在自己的院子里闭门思过,什么时候完整地交接完家权,什么时候才能自由行走。 何氏和沈书露都气得脸色铁青。但是在凌云院,沈公宣布这个决定的时候,二人却没有丝毫胆量,去顶撞说一不二的家主。 沈公爷是战场上挥刀舞剑、杀人如麻的角色,真的动怒时,只消一个眼神就能让后宅这些心存不良的人如芒在背、瑟瑟发抖。 回到自己的绿野院,唯有面对着缩坐在圈椅上的沈崇,何氏才释放了满腹的愤恨,打开了滔滔不绝的怨怼: “沿着整个京师城隍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一家平头正脸的公侯宅门,让个未出阁的丫头当家理事的?我这张老脸已经丢尽了,所谓的当家主母也不过是个下人们都不尊重的浮名!可是底下还有一个哥儿一个姐儿,人家要怎么议论咱们家?” 沈书露经过两天的冰敷,脸上被大姐姐打肿的馒头已经消下去了,此刻可以含含糊糊地说话了,就忙帮腔道:“都说牝鸡司晨,惟家之索。咱们家就是!祖父这是老糊涂了,被大姐姐当成个偶人摆布,都快不知道谁是家主了。” 何氏气得几乎裂了睚眦,嘴上便没有了把门的,干脆直接指摘起了老爷子:“在朝堂上被人撸了权柄,就忙着到后院来封侯拜相,我到要看看这祖孙无视礼法,乖张到何年何月!别让我有朝一日卧薪尝胆,舍身成仁,到时候非要以牙还牙,方能解了今日这深仇大恨!” 听着这对母女越说越过火,沈崇忍不住大喝一声:“行了!越说越不像个人话了!不过就是父亲让你歇歇罢了,你看看你,说得如同血海深仇一般。” 虽然这样和稀泥,沈崇心里也是烦躁的,何氏是他的妻,沈书云是他的长女,就算父亲要重划家权,也应该先和他有商有量地事先跟他通个气。这样突然宣告,让他在妻女面前落埋怨,在庶弟深嵩一家面前,也毫无长兄的尊严了。 他怨恨沈书云,在祖父面前有分量到了越过他这个父亲,她自己得了实权却不见人影,清高到这般程度,实在是乱了长幼尊卑,于理不合。 沈崇长叹一声气,拂袖出了绿野院,喊了小厮,便去了前街瓦市的酒肆灌黄汤去了。自从官场失意、后宅不宁,他似乎越来越沉迷于酗酒的滋味。 *** 直到一盒一盒的账目卷宗被曹管家带着人,堆积在沈书云的画案上的时候,她才确信,祖父要把家权交给她,不是说说而已,是来真的。 她顾不上刚刚来了月事,决然地忍住小腹的坠痛,就心急火燎地跑去凌云院,希望祖父饶了她,收回成命。 翁姨娘却挡在门前,说公爷在补觉,谁也不见,只给她传了一句话:“公爷让我告诉大姑娘,凡事矫枉必须过正。他确信大姑娘能写会算,撑得起后宅的门楣。” 翁姨娘见她一副万事皆休的模样,攥着她冰凉的手指,边暖边笑:“若是有不懂的,就去问曹管家和东院你婶母。奴瞧着,城门大的宣纸都能让你画成真山真水,几卷账本能看不明白?” 沈书云愁容满面地摇摇头:“姨娘你不懂,这是两码事。” “昨日夜里,公爷说你小时候有人给你算命,说你你八字里日禄归时,将来是大权在握的贵妇,几乎是执掌凤印的命格。公爷说,若真是如此,倒不如让你在自己家里先牛刀小试,尝尝咸淡。” 沈书云无计可施,只能长叹一声,悻悻而归。 其实,听完翁姨娘的话,她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这回祖父的决定,不仅仅是一时冲动要给她撑腰,也着实把治家理政当成了一门功课,希望她得到历练,能学到实打实的本领。 一直以来,祖父就是这样培养和教育她的,并不因为她是个女孩就轻视她。只不过这次牵涉了整个家族,让她有点喘不过气。 *** 沈书云拿走了家权,让沈书露又气又恨,更加坚定了典卖田黄石的决心。她虽然被禁足在满枝红,却让红簪一早悄悄出府,假装去给她买消肿的茯苓霜,寻了前街一间看上去生意兴隆的当铺,把田黄石典卖了。 红簪不识字,回来把交钞递给沈书露的时候,上头的数目,惊得她眉目都飞了起来。 足足三千两银票!这在京师能买三处大宅子。 红簪说,当时柜台的伙计一时看不懂这刻章是什么底料,就叫来了掌柜,掌柜又惊又喜,差人去请了东家的老板,才定了这个价钱,让她在当铺的茶座好一顿等。 “二姑娘知道吗?那个当铺的东家,居然是个太监!”红簪眉飞色舞地转述着这次稀奇的经历,沈书露只黑了面皮让她一定对所有人都守口如瓶,不然就如敛秋那般把她拉出去配人。 红簪吓得连忙收声。 *** 翌日沈书云不再腹痛,烧也退了,一大早就支起身子开始翻看账本卷宗。 她做什么都勤奋刻苦,点灯熬油三天三夜,才渐渐理顺了几本主要的账目。 因娇养在闺中,又有祖父的庇护,她一直以来习惯了沉湎于丹青,过着十分精致逍遥的日子。拿着财务账本,她才知道如此大的宅门,每日要处理这么多纷繁复杂的琐事,进出这么多巨细无规的款项。 看着看着,她也看出了问题。 何氏执掌中馈,挑不出什么大的错处,沈家田庄和商铺的收入,加上父兄的俸禄,也基本上能够和府上的开销紧紧巴巴地打个平手。这大概也是何氏畏惧祖父明察秋毫的本事,不敢公然中饱私囊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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