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给自己未来找的台阶,甚至也可以称得上是她在方寸闺阁中的精明与权谋。 但突然间,他反而更加心疼她。他感到自己已经老了,无论如何宠爱和抬举这个没有娘亲的可怜孩子,也无法真正去改变她在这个家里尴尬的处境。 在乌烟瘴气的泥潭里,她开成了夺目的花,可是骄阳总有落日的一天,她还能继续盛放吗? 家族式微,在他死后,她曾经得到的偏疼,或许都将成为被挤兑和欺负的原罪。 这一刻他还活着,喘息着不匀称的呼吸,他依旧想把此生最美好的疼爱都给她。他清楚地明白,书云不仅仅是他的血脉,还是他的知音,他一生顽强坚毅、果决豪迈的精神的唯一继承人。 “糊涂、自以为是!”沈公爷对书云严厉地说,下一句,他换了心疼的口吻,对她说:“你以为世上的事,忍忍就能过去吗?我活着和我死了,他们对你能有什么根本的区别?狗脑子永远懂不了人的事。” 有时候,沈公爷甚至希望大孙女不是这样明白事理、顾全大局的孩子,若她能有一些张狂和骄纵,遇到这些极品的家人,也不至于如此自伤。 “总归是父亲、母亲、亲妹妹,一笔写不出两个沈字。”沈书云知道再说下去,祖父要真的伤怀了,便尽力撑起笑容,对祖父说:“爷爷您瞧,晚霞真美。” 沈公爷的人生依旧夕阳西下,便不想去看晚霞。他从衣襟里取出了一封信,递给沈书云,对她说:“临安萧家来的信,你自己看看吧。” 沈书云看完,脸色变得凝重,撑起来的笑容也没了。 临安萧家,是书云母亲的娘家,可以称得上整个临安府的首富。前朝历任工部织造局的主事,有一大半出自萧家。整个江南,萧家盛名在外,无人不知。 母亲临终前,就曾经动心将她许配给自己的侄子萧唯仁。但当时她还只是个襁褓中的奶娃娃。这些年来,荣恩公受先帝器重,如日中天,萧家这等商贾之家,并不能与之相配。如今萧唯仁已至弱冠之年,他的父母死后,继承了滔天财富,作为嫡长子便撑起家业。日前,他致信荣恩公,表达了求娶沈书云的意愿。 沈书云已经过了十六岁生日,正在议亲的年纪。两年前,荣恩公还手握重权的时候,京中来说项的权贵不乏其人,但是荣恩公觉得哪一个都配不上自己的心尖明珠,全都驳了回去。 如今沈家的处境尴尬,从前踏破门槛的媒人,便都不见了踪影。为此,何氏还曾经抱怨,荣恩公的失势,把沈书露的婚姻也连累了。 这封信里,萧唯仁对自己手中的财富,流露出了沾沾自喜的意味,求亲的言辞虽然恳切,但总让人感到不太舒服。 “表哥这是觉得自己义薄云天呢。这时候想着我,仿佛救苦救难似的。”沈书云放下信,对祖父自嘲:“祖父是不是私下里,也求佛拜庙,希望早点把我嫁出去?” “我?我恨不得你永远在我身边!这世间的臭小子一个一个都是泥猴儿,谁来提亲我都想用棍子打出去。”荣恩公也跟着说笑起来,但到底沉下气,试探着问书云:“现在是问你,这等人家,你想嫁吗?” 想嫁吗?书云一时间真的是答不上来。 表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没什么印象了。但若嫁给父母双亡的人,便没有翁姑的纠缠。在临安那样山水秀美的地方,豪门之家的主母,只要不出大错,能和夫君维持表面和气,过上一份舒心日子,应当是不难。 总好过,在这乌烟瘴气的娘家,整日面对狭隘的继母、恶毒的妹妹、无能的父亲,无休无止地缠斗要好些吧!沈书云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对婚姻这件事有限的认识,反复掂量着。 与其说想嫁到什么归宿,倒不如说是想离开现在的地方。 荣恩公看出了她的心思,也做出了决策:“过了中秋,再有一个月,便是我的寿辰,让你父亲起一封请柬,把姓萧的小子叫来相看相看,若是个人形就考虑他,若不是个东西,就撵出去揍一顿。” 天幕渐渐落下,晚霞换了稀疏的星光,注定是个月色朗朗的好夜。 荣恩公示意沈书云扶他起来,持着拐杖往正厅的饭堂里走。 圆桌上,翁姨娘和念春布置好饭菜,便退下了。沈书云起身,给祖父递汤水、夹菜蔬。这么多年,侍奉在祖父身边,她对这些小事已经轻车熟路。 沈公让她坐下一起吃,她便安坐下,问道:“祖父,那田黄石父亲命曹管家去找了,至今还没有消息。” 她想既然祖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倒不妨和他商议一下对策:“这是先帝的赏赐,我怕事情败露了,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祖父我前半辈子都是把脑袋挂在腰带上过来的,为人处世就是一句话:没事儿不惹事儿,有事儿也不怕事儿。”祖父难得有好胃口,一碗粥很快喝完。 见沈书云还是没领会,他便笑了笑:“圣人若要治罪,随便找块路边的砖头也是一样摁给你个罪名,是不是田黄石有什么干系。快点吃饭,把肚子喂饱,才是头等大事。” 道理其实她也早就想得通,但唯有祖父的,才能真的让她真正拥有一种从容不迫的心境。 *** 念春见沈书云从凌云院回来的时候,脸色是轻松快慰的,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只要主子没有因为给她出头为难,她便卸下了心里的重担,值夜时便睡得很沉。 沈书云却睡不着,反反复复琢磨着萧家求亲的事。 辗转反侧后,她想去墨泉边静静心神。唯恐惊扰了好多天都没睡好的念春,她便蹑手蹑脚,随手拿了一件披风套在寝衣外面,任由三千鸦发散落在肩头,提上一双软绣鞋,就往外走。 才过了十五,月未下弦,穹顶上冰轮皎皎,银辉盈盈,把园内小路照的清楚明亮。沈书云振了振披风的衣襟,欢快了脚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墨泉边。 没有婢女跟着,沈书云便纵容自己贪一回凉,她俯下身,掬一把泉水来饮,甘甜清冽的舒爽瞬间让她感到畅快。 “沈大姑娘半夜里偷偷跑出来喝凉水,不怕闹肚子么?”上首的月洞窗上,赫然坐着一个人,抬头乍一看,吓了沈书云一跳。 再定睛观瞧,不是那块烫手山芋又是谁? 作者有话说: 朱霁:兴奋!激动!半夜活捉老婆! 书云:真真喝口凉水都塞牙!晦气!
第十一章 朱霁穿着一身雪缎寝衣,正侧坐在围墙的洞窗上观看月色,聆听泉声。 本来是因为睡不着,在此怀想下午时分在泉畔驻足的心上人,没想到有意外之喜,竟然直接见到了心上人。 并且还是,这般惹人肖想的样子。 沈书云禁不住端详自己在泉池里的倒影——卸去红妆,墨发未挽,披风的领口里微微可见颀长的脖颈和一大片凝脂的肌肤,绣鞋里一双玉足露着洁白的脚背和脚腕。 大半夜在外男面前这幅样子,她羞惭到耳垂都红了。 怎么就一时兴起,忘了墨泉隔壁还住着这么个混球儿呢? 她下意识就想跑,恨不得把朱霁的眼睛蒙住,或者用点什么邪魔歪道,把方才的记忆从他脑子里抹去。 可是那人本就不是什么崇德遵礼之辈,见她要走,当机立断一跃而下,稳稳立在她身前一尺的距离。 沈书云将披风的衣襟再拽一拽,抱住双臂,让领口尽量少露出些许。可是朱霁的视线却半点没有要从那处雪白移开的意思。 她不敢声张,唯恐惊动了什么人万一走过看到了,有伤她的名节,便小意起来,用极小的声音轻声说:“世子让一让,我要回去了。” 喃喃的气声随风入耳,却更撩动了他的心绪,喉结滚动,想侧身给她行个方便,心里头又决然舍不得这样美的月色。 朱霁此时也是按捺住怦怦直跳的心声,才能鼓起勇气,再和她多说几句,可不受支配地,说出口的话就变了味道: “听说大姑娘昨日上演了全武行,这般高强的武艺,不去从军可惜了。”他低声对沈书云说,想惹她生气,再从她脸上看到当日甘露寺里那样醉人的怒容。 似乎只要能搅动和影响她任何一丁点的情绪,都能令他无比欢喜。 可是,对面的人却半点没有生气,听他讥讽自己,倒生出有些愧怍的神情,慨然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家丑怎么传的这么快,连世子都知道了。” 瞬间,他便后悔了自己的刻薄,她明明下午在墨泉边,已经那般哀伤了,自己没有体谅她,还取笑她。又想到因自己公然给她送颜料,害她被妹妹揶揄讥讽,心里头就翻江倒海,向所从来的自负满怀也一泻千里了。 “是我冒失,思虑不周,害你难做。以后断不会再这般无礼了。”他慌乱地扯些道歉的话,凭白却让沈书云摸不到头脑。 左右只想快点避开这个瘟神,沈书云便搪塞道:“世子并没做错什么,除了现在挡着路。” 朱霁沉一口气,到底慢吞吞侧过身,给她让了路。她正要起步,却听到存雄居内窸窸窣窣传来了四宝的脚步,沈书云脸上立刻浮现出了骇然。 几乎就是一瞬间,他做了个决定,在她的惊慌失措中将她紧紧搂在了怀里。 他的臂膀宽阔,身形颀长,背对着身后的月洞窗,四宝探出头来也半点看不出他怀里还揽着个人。 沈书云大惊失色,用手捂住嘴唇,才让在他怀中的自己没有大喊出声。 今夜,四宝守夜,起身不见了主子,就慌忙出来找。京城各方势力纵横交错,万一主子有什么不测,四宝便万死难辞。 “世子?”四宝轻声唤他。 “我在这里,没什么事。你回去,我马上就来。”朱霁的语气是寻常的,但沈书云伏在他结实的胸膛前,分明听到了他的心几乎快要跳出来了。 四宝得令,便安心地回去了。听他走远,朱霁才放开了怀里吓得花容惊惶的人。沈书云一只手平复着胸口,另一只手还拽着衣襟,这回真的给了他十足的怒视。 “得罪了。毕竟,就算四宝是个小太监,也不能让他看见大姑娘这般模样。”他还在玩味着美人盈怀的悸动,看着沈书云生气的表情,嘴角挂着得偿所愿的笑意。 沈书云真想狠狠骂他一句无耻,但又觉得对这样的人,说什么狠话,都是老拳打在棉花上。他既然松开了她,她便想赶紧走人。 可是没走几步,背后就又传来了他微弱的挽留之声:“沈大姑娘,请留步。” 她哪里还敢逗留,低着头装聋作哑地疾步快走,却被后面的人上来三步两步追上,猛然牵住了手。 她震惊地回头看,却只见到了他一脸誓天断发的严肃,压低了声音,很认真动情地说:“抱歉,是我多次唐突你了。不知道近来你遇到什么烦心事,一时开解不了或者求助无门,请别忘了在下,凡姑娘开口,肝脑涂地愿意为之驱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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