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她于慈宁清点着账簿,拿笔墨记着数。葱茏如嫩笋尖的柔荑拨弄着算盘,驾轻就熟。“瞧着流水不差,只错个三四钱。”周太后摆摆手,指了指座儿,“你这孩子,也忒实诚了。我只请你来帮扶,倒拿自己当账房先生了。”说着打量她,“哟,怎么今儿憔悴的很?” 衡皎有些赧然,拿绢子掖了掖额角,装傻充愣,“是吗?”周太后掩唇打趣,“前日闹着风寒,昨日官家留了宿,对着病人痴缠不放?”她愈发抬不起首,绞着祍腰。 周太后莞尔笑说:“哥儿们满月酒那日,他在集英后殿就闹出动静了,都快而立的人,还跟毛头小子似的。”衡皎猛地起身,揣着手,只觉得臊死了,“都是……都是妾不好。我们做小辈儿的,还让您跟着操心……” 恰逢今上意气风发地来了,瞧着她惘惘地站着,脸泛着酡红。忙攥了她手问:“怎地了?哪里不舒服?澄时,快传……”她扬声遏制,“官家!妾不妨事。”他才顾得和周太后请安,“姐姐慈安。”周太后瞧着他急三火四的,取笑道:“我正跟娘子提起戊寅那日,说……” 他立刻截断了话,“姐姐!那晚都是我的过错!”又填补道:“昨夜亦是。是我偏要缠着贵妃,才使她精神不济。”周太后睹着小夫妻俩,“介融啊,你可轻省些。瞧你家娘子累的,像干了粗活。”他搀衡皎先坐,“姐姐甚少传婷婷来的。今儿为着哪桩?” 周太后哭笑不得,“放心。不是要给你塞人。我如今眼力不济,寻你娘子来给我瞧瞧账。她呀,脑筋快,那算盘拨的麻利,不过一刻钟也就统清了。”衡皎欠了欠身,“您过奖了。” 今上却说:“原是要婷婷费神来了。既成了,姐姐要怎么行赏?”他平素与周太后不亲,并不会厚着脸皮讨要甚么。成了帝皇,四海尽数握在掌中,更鲜少同她打趣说笑。周太后怔愣一会,“那哥儿说要怎样赏?”他颔了颔首,“就恩赐她做您的媳妇罢。” 嫔御们都算是她的媳妇,但正儿八经的,唯独一位。他不言而喻的深意,昭然若揭的厚爱,周太后叹息一声,“前朝在议了?她这出身,恐怕是难。”今上却好整以暇地回禀,“与台谏议,是臣的职责。这么些年,与他们作对,臣也习惯了。倘或臣溃败了,还会再试一遍,再一遍,直到她成为介融的妻子,我的皇后。” 周太后凝着他,忽而忆起几遭年前,先帝与自己的情深意笃。“那就去做罢。自小啊,你打定主意的事儿,就没有办不成的。” 他携衡皎起身,一人作揖,一人屈膝。“那臣便先谢过姐姐。”
第18章 事起 十数日后。重立坤宁之事莫定,冲静元师、出居瑶华入道修行的废皇后却忽而病重。兼之西疆战事、东南罗唣,衡皎事便暂且搁置。台、谏两院激烈的抗辩与纠缠,使得今上谕书难下,中书省、门下省亦百般推诿阻挠。 是日夜,韩从蔚延邀衡皎往福宁殿,她正牵着无疾的手掌玩耍,瞧着是他便出了宁华殿,“脾胃失调?卞御医可瞧过了?” 韩从蔚呵了呵腰,“官家不愿见医官。”衡皎怔愣的抬首,试探性地问:“接张娘子回宫……诸事都置办妥当了?”韩从蔚蹙着眉头,“贵妃容禀。张娘子说,若再见召者,须百官立班受册方可。” 衡皎顿了顿脚,任春风蜿蜒钻入云袖中,不过稍刻她比手示意,“我失态了,请都知谅解。”韩从蔚略欠身,“娘子客气。臣是仆,谈不得谅。”衡皎抚额,忽扶穿廊边的漆柱,挥手摒退了岳迁瑛等随侍,“我有事望求教于都知。” 韩从蔚颔了颔首,“臣当照实回禀。”她头半倚靠着,仿佛想找寻清醒,“我未想过……张娘子是执拗的性子。百官立班,真是倨傲。罄竹难书,官家愿意接她回来,已属仁慈。” 韩从蔚焉能不知她想问津的,“臣斗胆揣测,您想过问的,无非是官家的心意。他们少年结缡,没有爱慕,但有敬重。斗载星云,渺渺十二春秋,并非虚度。官家顾念旧情,前日赐乐府,张娘子和答,辞甚凄怆。官家下密令意欲召回,是因她疾入脏腑,或许就在这一两月。她不会、更不能有蔽于官家和您。” 衡皎觑着他,“我非圣贤,心中怨恨她。她谋害过我、我的哥儿、官家,我实在容不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官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她……阴魂不散地追逐着我,就像梦魇一样。从前我为了官家,尽量不与她争锋。如今再也不想见她,也竟不能够。” 韩从蔚谨慎应答:“七情六欲,人世苦难深重。她为恶念蒙蔽,欲/火烧身,想要烧掉官家、烧掉您,也毁掉自己。畴昔症候轻,是因禁中并无哪位娘子深得官家宠爱,因此她能摆出宽厚德高的姿态来。但真伪天堑,品德上不能弄假成真。正似江山易改,禀性难挪。她与您,不共戴天、誓不两立。怎么能捐弃前嫌,握手言和?官家仁爱,宁忍耐口渴,亦不提醒伺候茶水的镣子,怕他因此遭受责罚。宁受台谏唾面,亦不阻碍谏行。路遇饿殍,都能仗义疏财。哀民生艰辛,而屡便衣游街坊,见贫之窟,知民之难。他怜悯张娘子,就如同寻常人家体恤流浪的猫狗,何况还是伴随身侧十余载的发妻?” 说着,衡皎起身,徐徐缓缓地向福宁殿去。入内副都知阎文应拱手,“衡娘子,韩先生。官家方才吩咐爇了一篆二苏旧局。”交匝沉香、檀香、乳香、琥珀、炼蜜、茉莉花精制而成。沉檀为骨,乳香和琥珀为皮囊合出此香,幽香四溢,醇和幽长。琥珀窨藏一月,很有一种文人的风骨。衡皎提裙跨入殿内,一个瓷瓶就碎在脚边,“出去!” 她黛眉绉在一处,远就施了礼,“官家。”他撂了酒盏,去牵拉她,“你怎地这时候来?我今儿不爽,吃醉了酒。愈发冲了头,那碎片没伤着你罢?”她紧挨着他坐,“不妨事。原是写了飞帛,想拿来给官家指点的。” 他惨笑着,“飞帛?如今手颤,是点拨不得了。”说着要够案头的玄霜,她从后搂住他,“官家醉了,妾扶您去歇着。”替他脱了外袍与靴子,他猛地箍住她,头枕在她颈侧,“婷婷,我知道……我要接张氏,你不高兴了。” 她撑着榻起身,熏了香赶酒气,“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官家那日藏起来的书法,妾瞧见了。”他撇开腰带,朝她索吻,“娘子,我热得很……” 有种小孩子家的稚嫩和撒娇,她不买账,推搡他,“妾去拿一柄纨扇来。”他抱住她的腰,“不许走!”她勉为其难的落座,扳开他的手,“官家想要妾怎样?张娘子请求百官立册,是想您重新诏聘她为皇后。官家既下定决心要接她回宫,实在不成……不如照办罢。”他慢吞吞地褪她的裳子,边解着边谄媚道:“铃兰真合娘子。”不管她屡次撇开,他在背脊落下数吻,“娘子好凉。” 果真是吃了酒,人跟傻子一般。手掌滚烫,悄默声地解开她抱腹的系带。“婷婷熏的什么?真好,真好。”她只好伸臂放下幔帘,“冠群芳。”就是这三字,使得他暂且顿住了动作。 她顾首,拉起纺绸的小衣遮挡,“如你所想。对她,我没有恻隐之心。但为了你,我愿意她回来。将死之人,孤零零的走,太凄凉了。既然你想她寿终正寝,我亦赞同。不会恼恨,不会戕害。” 他随即双臂紧锁她,轻啜她的耳廓。也不停手,仿佛百里觅宝。缓慢地按着、揉着、搓着。 期间有婉转莺啼,徒乱人意。缱绻熏染被褥,潮汗滴落。他送了几送,灯火阑珊,她攒眉蹙额,似乎不大舒坦。他意犹未尽,却不再讨要。用一侧绢子替她掖着额间的汗,扯了绸被替她盖着,又亲亲她的脸颊,“阿皎?”她阖着眼,似入了寤寐。但他瞧羽睫还在颤抖,却不戳破,伸一臂将她搂紧了,豫备要睡。 不过一刻钟,她观察他的反应,大抵是睡熟了罢?她去案上取了崭新的亵衣,草率地穿了件外裳就朝外走。夜里霶霈落下,屋檐上的雨滴像碎玉般狠敲着青石的丹墀,她抬首,摆手摒退了要上前的女史,不要任何遮挡,在长廊尽处、荒废的廊庑前蹲下身,头深埋到双膝里,放肆地哭起来。 福宁的廊庑概是虚设,无人清扫,平日也无人注意。已不记得上回掩面痛哭是为哪桩,但这一次是淋漓酣畅的煎熬。像将她架在火上烹烤,来回翻腾,烈火焚身。她真的很憎恨张氏,神厌鬼恶,无法情恕理遣。旁人要她容,提及张氏因疯癫之症才办了错事,才要执剪谋杀她的儿子。那是舐皮论骨、鹤短凫长。疯疾?难道掌掴之时、筵席之上、巫蛊之祸、恶言相向,都是疯了?还是她的疯疾从头便缘于她? 她爱慕官家,官家疼爱她。她为官家生三子,为他抵挡贼寇,这些张氏都不曾做到。却声称她蛊惑人心,时刻觊觎中宫。 不,这不能怨她。谋人害命,缘起私欲作祟。将恶言暴行推诿他人,从不反省,这不是无辜,这是虚伪。 背后一片暖,是鹤氅围拥上来。随后有人将她拥至怀中,“婷婷,我错了。是我没能体谅你的心。”她哽咽着,搂着他的脖颈便嚎啕大哭。 张钰溪就像是一根横刺。 拔/出/来,血贱四座。藏进去,受尽折磨。 略过两刻钟,她略有平静。他才揽着她往室内走。阎、韩两人在道旁拜倒,由阎文应回禀说:“官家。臣漏夜前往瑶华宫,奉命携御医为张娘子诊治。娘子忽高呼“茂儿”二字,惊坐起来,摔砸悉数器物,不过一炷香便薨逝了。” 他与她交握的手忽而收紧,衡皎瞠目结舌。只见阎文应请罪道:“臣有罪,未能全官家差遣。请官家责罚。”她怅惘地要退,他握了她的胳臂,“厚葬。” 三日后。今上深悼张氏,追复皇后,但停办赐谥号上封册及附祭庙庭之礼,葬奉先寺。风卷云霄,飞絮濛濛。衡皎正执着戥子称白檀香,她指了指青沉错金镂空的博山香薰,吩咐谖草,“替我添上罢。”岳迁瑛入内,叉手施礼,“娘子。官家请您去坤宁殿。”她疑惑不解,但仍旧随内侍高班前去。 坤宁殿中,周太后端坐,今上在侧。她静默地矮膝,后获免就等着他们的下文。周太后口气尤温和,“贵妃。先皇后之死,你是否知情?”她困惑,先是追问:“知情?”后见四座嫔御皆觑向她,只得按揣测答道:“妾不明白。” 周太后将信将疑,诉与她道:“内人曹氏,禀你指使副都知阎氏毒杀先皇后。官家震怒,命人严刑拷问阎文应,他业已招供,说确是你以黄金千两贿赂,给了她一包鹤顶红,命他下在先皇后药汤之中。” 衡皎怔愣,正色道:“荒谬。阎文应隶属入内内侍省,平日惯侍于福宁殿。妾指使他?黄金千两?这样数目的银钱,妾真的拿不出。再者,妾有何缘由要毒杀先皇后?”周太后无奈地摆手,令内人拿物证给她,“月前,官家调你世父回京,这黄金千两便是他相赠阎氏的。至于毒杀,阎氏已坦白,言称你惧怕官家复位张氏,而今前朝正在议立你为中宫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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