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分,她无意间提起,“妾今日瞧见了揽翠阁的朱娘子,她那冠子倒不错,俭素典重。襦裙勾的纹路别出心裁,我都没瞧清是哪一种。”岳迁瑛适时提醒,“奴看着像是绿菟葵,襕样是蓝目菊。”他感到奇怪,“你一向不留意襦裳首饰一类的,怎么今儿倒提起她来?” 衡皎早有预料,莞尔低笑道:“最兴来指着赞好,妾能有什么法子?照搬下来,能哄他高兴也值当啊。”他颔了颔首,“他一个小孩儿家,现下就晓得品鉴裳衫了?”她随手给他盛羹汤,“他平安无虞的就好。眼力啊,品鉴啊,这些都不打紧。”他亲手接过来,“听闻你今儿送他去慈宁殿请安了。” 她的腕子略动,汤匙在碗沿磕出当啷一声,“是谁这么耳报神?他去给祖母请安,原也是合属孝情的事儿。还特特儿禀给您,真是多此一举。”他四两拨千斤,舀着豆腐搁到她青釉的瓷碗里,“是姐姐自己。”她搁了牙箸,用湿润的绢子擦手,“官家是想训诫妾,妾明白。”他双手暖着她的柔荑,“并非如此。我是感激你,心疼你。姐姐原亦是请托我跟你道谢。” 衡皎抿唇,倏尔才感慨说:“妾近日身子欠奉。这脾胃虚寒竟闹得很厉害,总觉得浑身酸疼,胸口闷闷的。卞御医开了两副药,我日日喝着,总觉得善一日,亏一日的。今儿晨起还晕眩,想别是风寒的前兆。今儿是十五,原应该去请慈宁的安。但我实在撑不起身,躺了半日,还是觉得倦怠。就等我大好了,再连同请罪和请安一起。”他揽她起来,小心翼翼地扶着,“明儿我再嘱咐制些开胃的馔食。” 衡皎却提不起兴趣,“前儿我说要酸杏干,迁瑛说脾胃虚可吃不得,就作了罢。如今清汤寡水,纵使荤腥不触,不会发呕了,但亦是食而无味。瞧着我这阵势,倒跟前头妊娠很像。怪的也就在此,单是脾胃,我也不会误解。偏是连着停经、□□胀痛。好端端的,葵水倒紊乱了。” 他只替她搭了鹅绒软垫,手臂圈着她靠下来,“兴许真是有喜了,月份浅,他们没能摸出来。”她笑说:“卞御医精湛。上次月余的喜脉都能摸出,这次倒不成?人家都是精益求精,难不成他的岐黄之术走下坡路?”他似调笑,“先不提旁的。倘真有了,你要不要他?” 她颦蹙,“这是哪里话?既孕了,焉有这一谈的?”他却不以为然,“前阵子你气愤,恼我恼的狠了。你腹中又是我的骨肉,若因我而迁怒他,我真是百死难赎。”她忙来遮他,“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生啊死的,也就随口提起的?先不提妊娠,我恼你难道不对?你不晓得我多在意无疾?她无意出的纰漏,原应该立刻传太医,却拖延着,直到病情加重、命悬一线,真当这事是好糊弄的?罢了,此事不提也好。一提难免我又心劳意穰。” 他蜷着身,揽她的胳膊紧了,“我降生便由孃孃抚养,姐姐其实……没有照顾小儿的心得。”衡皎震惊,“当真的?不是说先帝钟爱她么?怎地让她骨肉分离?”他叹息道:“爹爹爱她,但更尊重礼法和规矩。庶子出生一概都养在嫡母膝下。”她悻悻道:“那妾应该庆幸,官家没那么注重礼法。” 他瞧她又要不高兴,立刻劝慰,“我怎舍得?你将孩子们看得比我、比你的性命还要紧,要他们离开你,不就等同于要你的命么?你为了生他们,鬼门关打转了三四圈,我为了礼数尊卑就要抢走他们,我还配为人夫婿么?” 她笑了笑,“这么看来,官家还是很好的。”他对她的敷衍和揶揄很不满意,“就这样啊?”她眯缝着眼,啄了啄他的唇,“官家真好。这样总行了罢?”他扶稳她的后脑,深邃的吻着,“还不够。”
第21章 偃夕 五月癸酉,她与朱婉容在蓼乐亭偶遇。她似乎很诧异,要起身做叉手礼数,衡皎却制住了。“青山绿水,初夏时节,这处亭落雅致,很合阿姊。”朱婉容呢,待人接物一贯客套疏避,“是妾搅扰贵妃赏景,这便告退。”衡皎却有意挡到她身前,“正所谓缘分天定。凑巧碰到多难得,阿姊怎么急着走呢?” 朱婉容本能地退却,“妾一向循规蹈矩,不曾僭越冒犯。贵妃……因何怪罪妾?”衡皎觑了觑她,“沉静如临镜照影,波澜不兴。禁中都说阿姊最安分守常,平日只插花、手谈、焚香。在潜邸就与先皇后亲厚一体。” 朱婉容瞧她摒退了周遭的人,手悄然握向廊柱,衡皎却神色如常,“阿姊这是怎地了?喔!我忽而念起来,她们说您有哮症,一旦过激便会发作。还说您身子羸弱,一年有半载是缠绵病榻。”她镇定自若,赧然一笑道:“多亏了官家怜悯。他未嫌我身患疾病,一连遣了好几位医官来诊脉,才令我稍缓。”衡皎则端量她的裙摆,“恕我孤陋寡闻了,阿姊这襕边真精巧,是甚么样式?” 朱婉容循声瞧了一眼,“贵妃素来观宝贝。不识得这个也属寻常。这是贝母,说起来不算绢花,是株药草。”衡皎颔首致意,“这我就不大懂了,还请阿姊不吝赐教。”朱婉容温和解答,“《本草纲目中》有记载。贝母,味苦,气平、微寒,无毒。入肺、胃、脾、心四经。消热痰最利,止久嗽宜用,心中逆气多愁郁者可解,并治伤寒结胸之症,疗人面疮能效。难产与胞衣不下,调服于人参汤中最神。从种子萌发到果实累累,要经过四、五年之久。鳞茎深埋土中,花成钟形、俯垂。” 衡皎不迭称赞,“阿姊好博学,不想医书张口便背得了。”朱婉容却惭愧道:“都说久病成良医啊。每日听医官碎叨,我都倒背如流了。可惜我这个症候是娘胎带的,没法子根治。”衡皎亦喟然长叹,“官家身侧的卞御医触手生春,我的身子便是由他照料调养。不如我请他来替阿姊开两副药,兴许有转机呢?” 她婉拒,“这真是折煞我了。御医专供官家和皇后,您是将来的圣人,自然使得。妾默默无闻,于社稷无繁衍皇嗣的功德,亦不能温言软语宽慰君心。无功不受禄,人的福祉就那么多,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妾难以禁受。” 衡皎却掩口感怀道:“阿姊就是谦逊。难怪禁庭人人说您宅心仁厚,菩萨心肠。就是内人失了礼数,也不见您重罚的。您这样慈悲,老天听了都要流泪。叫御医来望闻问切,理所应当。”朱婉容却摆摆手,“我这呀,是沉苛慢疾,就算是华佗再世也难救。见多了医官,未免觉得自己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您这番美意,妾心领了。”衡皎却哀婉地叹一声,“要提起这个,我真是愁啊。虽庆膺斯男,但我的哥儿命途多舛,单说三哥儿,短短几月就病重两次。” 朱婉容颦蹙,也是惋惜,“您是福祚绵长,又多得官家庇佑疼爱。小孩儿家,常有个风寒咳嗽,概是稀松平常。等大些慢慢就好了。妾这身子孱弱,也侍不得寝。这辈子怕都没了子嗣缘法,对您的艳羡真是道不尽。”衡皎的杏眸愈发弯地像月牙,“看来阿姊很喜爱稚子。” 朱婉容听着,竟是怔愣一晌,接着说:“您不知,妾原先有个弟弟,与我一母同胞。阿娘生了他落了产后病,我便代替阿娘抚育他,他两岁闹了场严重的风寒,就此离开了我们。”听者有意,衡皎顾盼,觑着廊下肃立的内人们,“是啊。孩子是娘的心头肉,倘或有半分不妥,哪个母亲都会拼命。长姊如母,我想这禁庭能体谅我心意的,只阿姊一人罢了。” 朱婉容却推诿,“妾做不成娘亲,哪里谈得上谅解?反倒是慈宁殿的娘娘,她是官家的生母,舐犊之爱想必跟您是一般无二。”衡皎掸了掸宫绦沾染的柳絮,“这时候飞絮漫天,最是恶人。阿姊既有这个症候,可要多多留意。” 朱婉容略微欠身,“多谢贵妃告知。”衡皎却瞧着她,眉目俱笑,有种诡谲的诚挚,“阿姊,您鬓上簪的象生花是金雀。这是您的心头好罢。叠叶倚风绽,翩翾凌雾排。齐名仙母使,写样汉宫钗。幽雅整洁,真合阿姊。”朱婉容却接口道:“您前路明朗,自然豁达。提起金雀,不知怎地,妾心中反反复复都是邹应龙的那首《游宝林寺》。” 衡皎掩唇,喜怒不形于色,“这金雀旁分两瓣,色金黄。形如展翅欲飞的雀鸟。一簇簇金黄挂满枝头,远远望去,如五谷丰登,热烈洋溢。好端端的,阿姊反倒感伤。多愁善感,五内郁结,并不适合养病。” 朱婉容却略略自嘲道:“诗词歌赋,不平而鸣。苏学士连遭贬谪,那豁达究竟是由内而外,还是不得不的将就,没人晓得。时辰不早了,妾要回阁子服药,少陪了。”原是要擦肩而过,然朱婉容忽然说:“月晕而风,础润而雨。人事虽殊,其理一也。惟善察者能见微知著。您仅凭一根簪子就猜我心爱金雀,有些冒险了。” 衡皎却只说:“不要紧。猜不对,顶多是被您笑话,不会害人性命就好。说来有件事体,我还要请阿姊赐教。”朱婉容凝着她,“官家阔知天下,我能为您答什么疑、解什么惑?”衡皎抬眸,“您是资历最久的,听闻内侍省的阎副都知在升迁前,还在您阁里做过小黄门。如今物是人非,真令人感慨万分。”陈年往事啊,回忆起来无比困难,朱婉容沉吟半晌,“竟有这回事?您不提,我都不知呢。” 衡皎秋波微动,“阿姊是哪里人氏?”朱婉容停了倏忽,“我是临州人。”衡皎唔一声,“这么巧,阎文应亦是。”朱婉容则转话头,“他谮害贵妃,现已伏法。您今日屡次与妾提起他,所为何意?”衡皎则稀松平常地回她,“他虽身殒,但先皇后被毒害而死,此事依然扑朔迷离。唯有查清事实,才能还先皇后、还我一个清白。我还以为阿姊与他甚相熟,哪怕是蛛丝马迹,我亦会感激涕零。” 朱婉容却摇了摇头,“他是内侍官,您也知道,平日近身伺候嫔御的都是内人,我哪儿会格外注意他?何况不是身旁亲信或执事的,兴许只是管洒扫的,我怎能个个都记着?若您真要从揽翠着手,妾愿意将如数内人概交给您来审讯。自然,妾亦同样。” 衡皎却微微一笑,“这就谈远了。我从未猜疑过阿姊您。我是个横冲直撞的性子,猜疑谁,或许会直截了当地恳求官家为我做主。阿姊身在禁庭多年,也见惯了风起云涌、波谲云诡,又与先皇后情比姊妹,难道就不想查明真相、为她雪恨?” 朱婉容叹道:“我比不得您,位高权重,素有官家疼爱。我人微言轻,保全自身已属难得。逐水飘零之躯,并不具有荫蔽任何人的能力。更遑论替谁主持公道、洗刷冤屈。您实在是高看妾了。” 衡皎垂眸,瞥她暮山紫的衽腰,“请恕我冒昧,想请教阿姊的闺名。”朱婉容也循顺着她的目光,“贱名恐污了尊耳。妾就不提了。”说着,她浅一矮膝,施礼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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