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属忠仆,只可惜忠错了人。 在晚膳后,朱绘请见贵妃。衡皎无声地随黄门到了揽翠,在一处矮墩上坐。朱绘取笑道:“瞧瞧我,连一盏茶都举不起了。难道还能有蔽于你?”她在短榻上斜靠着,只能借着力,断然端正不得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好容易醒过来,想到一些,打算告知你。” 衡皎抬眸,仍然很警惕的样子,“我与他自小便认识,他楷书端丽,丹青又甚好,爹爹便恩许他传授我心得。起初是隔着屏风,国朝男女大防不重,我们逐渐熟络。我非长女,爹爹原也不曾多属意我。想他是得意门生,我是不出色的女儿,许配了就算笼络,是一箭双雕。我却每日都盼着,盼媒人登门,盼交换合婚庚贴,直到他爹爹意外身亡。是官僚倾轧,钱伯父只是无辜被牺牲掉的!是张家所为!朱、张两家有连襟之故,我与张氏亦算相识。只是不想她为了掣肘宋氏,竟要我入官家潜邸,断送了我的一生。我不想他做黄门啊,我想他金榜题名,想他成为金銮殿上钦点的状元郎!但……他竟然到了禁中。我一世成谬,毒杀张氏的事是他……是他瞒了我。但我亦会做,只不在当下罢了。我身不由己,犹如浮萍。他命途多舛,愤不得志。知其不可而为,终究未有善终。凭此残躯,承受不了千斤重刑……” 晚霞若颊上脂,彩彻区明。团云若聚似散,忽做一形,骤而变化,又列它形。像豆蔻的小娘子追逐着翩跹的彩蝶儿,在花丛里嬉笑。像眷侣执手绘丹青,缱绻意浓。 不断线的纸鸢,狠命的扭动身躯。金笼中的丝雀,没了脑筋般猛然撞笼。熏炉中的瑶英胜,已趋燃尽。偶有风袭来,粗壮的榕树只摇摆着腰,从容的跌了两片残叶。万籁俱寂,一切都安然如初。 朱绘遽然直起身,费力地抬起左臂,泪眼婆娑,“阿朝,你来接我了……我真欢喜!”她又抬右臂,欲去拥抱,然而力所不逮,终是提气一刻,命有终时。 岳迁瑛见经久无声,进去察看见朱婉容已薨,对竖立的黄门交代几句,便劝慰道:“娘子,该回去了。折腾了这许久,总该请御医来探探脉。” 衡皎无声颔首,由她搀着坐上煖轿,向宁华殿去。她入内已头昏目眩,只靠今上半搀半抱,“怎么弄成这样?”她灌下一碗安胎的药,才缓缓地开口,“不碍事。朱婉容薨了。先皇后之事也是阎氏一人所为。但两人确系有旧情,且……即隔生死而不断。” 他嗟叹一声,“我已下命废除朱氏婉容位分,就算是成全她与钱氏。生不能自专,死却可自主。这对鸳鸯终于团聚了。”说着他抚慰道:“你受累了,好生歇一歇,有什么明日再提。”她举目示意迁瑛,才安心合眼。
第27章 帐香 难得是一宿好眠。她心事多重,如今朱氏之事了结,也算断了些忧虑。翌日晨起,衡皎只执着戥子称量金银的锞子,预备起诸外命妇的赠礼。有有梅花式的、海棠式的、笔锭如意的、八宝联春的,铸成吉祥的式子,有美好的寓意,不过供贵人家里玩赏。内人忧心忡忡,报道延寿县君来谒见。岳迁瑛狠蹙了眉头,“她来做甚?怕没安好心,奴去遣了她!” 衡皎却摆了手,“请县君入内。迁瑛,去端一盏渴水来。”她应言去拿,与延寿擦肩而过。见她着渌波色的褙子,挽着缕鹿髻,似是刻意地混淆内、外命妇的差异。衡皎自也体察,赐了座后笑吟吟道:“吴娘子怎么得空?”吴邸偏眼,旋即答非所问:“这瓷碗里盛的是什么好茶?不见香呢。”衡皎略颔首,“因我醉茶,纵使拿饮子来宴客。茶也备得,我命她们去撤换就是了。”吴邸嗳了声,“文人墨客无茶不度,尤其是夏日采露、冬日蠲雪,风雅得很。阳春白雪、下里巴人,差了一成总是弥补不来。”衡皎倒特地尝了尝,“看来娘子很贵身份。只是生在哪一家户,是天做主,而非人做主。我甚不解有何好欢喜的。” 吴邸低呵了声,“云泥有别。屋檐下的雨燕见识浅薄,焉能效雄鹰翱翔长空?”衡皎向后靠,抚着隆起的小腹,“吴娘子真会设喻。”吴邸这才转入正题,“说来妾贸然来谒,是要献一味香给娘子。昔娘子做混香,得官家金口赐名冠群芳。妾则是据典,照着前人的方子制了一味。”说着,她揭开香盒,“娘子可要当下品鉴?”衡皎婉拒,“娘子事先已然言明,我是靠着无名混香误打误撞地夺了魁,实则在燃香上无有造诣。我便端着学徒的心,向你请教这香的制法。” 吴邸解释道:“普济方有载,以榅桲实初熟时,置衣笥中,其气芬馥。沉香末一两,檀香末一钱,鹅梨十枚,将鹅梨刻去穰核如瓮子状,入香末,仍将梨顶签盖,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匀,久窨可爇。凝神舒心,最好不过了。”衡皎琢磨了一番,玩笑道:“若我没记错,这是江南李主帐中香,相传为女英所制。娘子孀居未久,却已在研磨此类香料,可是婚事既定?娘子也瞧的分明,我有着孕事,还献暖香与我,这是有失分寸了。” 吴邸也不错让,“是了。您有妊,原该行滕御之义,劝谏官家御幸别阁。但您非但不献养女,反倒行专房霸揽之事,到底是谁在失分寸?”衡皎笑了,“原是如此。吴娘子好定断啊。直言贾祸,一贯有理。我身侧并没哪个可供,吴娘子又要我荐谁去?孀居的你?”吴邸有了起伏,“衡娘子敏/慧,也该一早得知我是官家孃孃的养女,从前已与官家暗生情愫。” 衡皎疑惑,“当真?官家掌天下,你又脱离了婆家,正是恰逢其时。他不造势册封,又要娘子阿兄入京,这难道是不作数的?”吴邸低首半晌,“官家在乎清誉。他不能强册臣妻为嫔御,这并不名正言顺。若能有人顺水推舟地做人情,收我做养女,那便最好。” 衡皎倚靠着软枕,不经心的听着,倒露了哂笑,“这便有意思了。凡嫔御收养女之例,要么是自幼养在禁中、要么是世家所赠、要么沾亲,却不曾有哪个是二嫁。国朝给女子出路,不必一辈子持节守寡。吴娘子却做起黄粱梦了?”吴邸恼羞成怒,“先帝拆散我与官家,若娘子肯帮扶,我与官家都感激你。娘子有出,然而色衰而爱驰,终究有失势败落的一日。你不谏人顶缺,断的是自己的荣华。” 衡皎状若罔闻,“你既这样通透,早该逾越了我,今日也不会登门。官家倘有意,定会替你谋划,不会令你难堪。旧事尘封,暧愫破散,这才是你前来的缘由。我今日无养女,这辈子也不收。他青睐也好,冷落也罢,总与旁人不相干。假使他缘他人之故而施舍,我亦不受。话不投机,渴水已尽,迁瑛,替我送吴娘子。”她慢腾腾的起身,“宁与交好,不与交恶。时候还长,你等着瞧。” 衡皎不耐烦地挥手,“两厢厌恶,何必自讨没趣?你不请自来,已是失礼。尊卑有序,我念及你官人新丧,不愿与你追究。你却动辄口出恶言,拿起架子来了!”林初衍在旁肃立,拱手听命。“将她拖出去掌掴二十。也叫内人们瞧瞧,少办些有失体统的事!”按说女子最贵容止,平日爱重貌色。她从前是舞娘,也甚明白。不等她叫嚣,林初衍已塞了麻绢子,唤黄门拖出殿去。 就在殿前,随立的小内人瞪大了眼,是林高品下的罚,真切的二十掌,每一下都足了劲道。她数次身形歪倒,躺地支吾,林初衍遂命黄门将她钳制,摆正了身再掴。如此,她最终甚是狼狈。钗簪缭乱,象生花也委落在地,泪痕斑驳。林初衍复命道:“娘子,差事已毕。可要臣拘她回去?”衡皎轻笑着,“不必。就此放她。”林初衍应是,岳迁瑛则担忧道:“您不怕她到福宁殿去?”衡皎惫懒地抬了抬眸,“她那副鬼样子,哪怕见了官家,怕也难我见尤怜。反倒是月貌不再,令人唏嘘罢了。官家念旧情,却不是囿于过去的人。” 果真,她怒火攻心,真向了福宁殿去诉冤情。今上却不抚慰,反而禁了她的足,不容她随意出阁。午膳时分,他悠哉而来,见她在矮榻上歇神,便自在坐了,“果真要圈了她才周全。她兄长明儿便进京了。”衡皎则半撑了身,“哟……妾还以为您是兴师问罪来了。她可自诩与您意笃啊,官家就不心疼?”他手指弹她额头,见她笑得狡黠,无奈道:“我只会心疼你。你有着双身,何必跟她置气呢?” 衡皎瞥了下香盒,“她有意送帐中暖香,还逼我收她为养女。真是骇人听闻!我当真收下,怕人人都要笑话!”他皱着眉,“她也是疯魔了,才说了这等浑话。从前孃孃管束她,说她主意太正,执拗而不听人言。总要孤注一掷、逆水行舟。非得便毁之。”衡皎犹疑半晌,“官家可遣了人看守?如此脾性,发起疯来……”今上颔首,“已添了一倍的内侍。那香便丢了,放着也是糟心。”衡皎却不以为然,“她居心不良是真。但这香方才妾请御医验证,确是妥当的。既这么就搁着罢,或许哪日用得上。” 他唔了声,“那就命尚造局去拿方子调制。什么好香?值当你这样费心?”她意味深长地扬眉,“虽道君王不来宿,帐中长是炷牙香。怎么不好?”他才幡然醒悟,敲了敲桌案,“青天白日的,你倒想着坐寝宿觉了?”她拨弄着他的衣襟,在他耳畔呵着热气,令他酥痒难耐,“孩子一个接一个的,官家倒烦了?” 他凑过去,直截了当的攫取源头,她嘻笑着躲闪,最后终被他得了逞,衔住了丹唇。耳鬓厮磨一阵,她伏在他怀里,“意仁。我也会害怕。若年月变迁,我姿貌不如今朝,你会变心吗?”他略抚着她的背脊,“禁中姿胜的便只你一个?我若要变,早已变了。贪心妄念,往往失真。我不享齐人之福,只盼偕老。只是……” 他的转折突如其来,“升迁你世父为天章阁待制、吏部流内铨已久,我日前欲迁为宣徽使,至今谏不行。”她讶异,“什么!官家竟几度升迁?他最初便瞧不起我与阿娘!如今正该坐冷板凳,命他闭门反省才对!”他则感慨道:“我是君,不能只依靠私心行事。”衡皎则也谨慎回说:“是。妾莽撞,国朝职任乃天下公器,妾一无知妇人,不该贸然提起。” 他则温和安慰,“我并非责怪你。谏官言用衡氏不宜太遽,顷者郭后之祸起于杨尚。不可不监。”说着他深叹一声,“因是外戚,有功尚且不封。朝堂与禁中向来牵连,我要诏册皇后,要以此支撑。”衡皎想了许久,终于给出答复,“一个虚名罢了。虽然……妾曾很羡慕圣人同官家比肩而立,一起到庆云楼观灯,接受百姓的膜拜和敬仰。也盼望生同衾、葬共棺。但却使官家不安寝、不甘食,就很不必了。”他则说不是,“谏行,则万事达。我注重台、谏两院,但他们仅是属臣,只能劝,不能逼。无非是搏一个清名,想流芳百世罢了。你不必管,我来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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