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扬仰面朝天,躺在石堆后头,被压得动也动不了。 他们家有一项优良作风,便是知难而退,知难勇退,时时刻刻要把惜命二字挂在心头,故而在他心里,有一张名单,名叫“耻辱远离”,原本只有顾衍一个,如今又多了一个。 陆于渊膝盖抵着他喉咙,只瞧着他痛得怒目圆睁,却不甘不服的模样,如今不但是眉眼相似,连神情都很像。 心里一抽,陆于渊缓缓松了力道站起身,啪啪两下拍去手里灰尘,撂下一句话:“今夜就是让你知道,往后别在我跟前晃悠,否则……” 话说一半留一半,辛扬翻了个白眼,大喘着气,心道真是装蒜呢! 不料眼前突然吭吭一顿轻响,三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滚在他脑袋旁,发出莹润光华,一只玉骨般的手下倾又收回,两只瓶身如墨玉的药瓶子立在夜明珠旁。 所以……躺在青石板上,额头三个红肿包刚被来回弹了个遍的辛扬摆正心态——得益于异国如此优秀的战后习惯,他其实也不算亏。 温灵均秀眉蹙起,略微担忧地看着不远处躺平的人,道:“何必,他也是奉命行事。” 陆于渊发出一声气音,拍了下肩头尘屑,一场激斗让他苍白的面色有些泛红:“他奉命行事,我随心教训,有什么问题?” “他姓辛。” 陆于渊忽地偏头,含着意味不明的笑:“若不是姓辛,凭他这些日子上窜下跳地坏我好事,这身皮肉早扔河里喂鱼了。还有……你,手收着点,如今你既不是我的下属,也不姓辛,蹦得太高可会被打下来。” 温灵均目光悠远:“顾侯爷并未让我插手崔家之事,我此番来,只是充当一把算盘。” 陆于渊无声地笑了一下。 温灵均心思细腻,善察言观色,看出他今夜似有不对,不禁开口问道:“你今夜是打哪儿受了气?” 陆于渊忽地冷哼一声,凤眸细长,神色极冷。 温灵均叹了口气,没再问,只道:“多保重。” 陆于渊翻身上马,看向江宁街头条条暗暗的巷弄,脑子里闪过一男一女从幽巷中出来的模样。 娇靥态,粉羞颊,眉似春山,眼若秋波。 他手下一紧,策马疾驰,高台红袖满街舞,一匹幽蓝驰风去。 * 一夜好风,第二日起来新花丛丛摇曳,晃动一池春水。 辛越一早起来打了七八个喷嚏,顾衍坐她身旁,她到哪,顾衍便跟到哪。 终于,她坐在卧房的妆台前,实在受不了了,道:“你自去忙你的呀。” 顾衍拉一把圆凳在她身旁,分腿手肘抵在膝上,坐着看她:“再让我摸一摸。” “不要。” 顾衍眉眼凝重:“就摸一下。” “那好吧,就一下。” 她倾身向前,顾衍探出手,往她额上一贴,接着绕到她后颈,把她的头往这边压,额头贴上她的。 半晌,辛越推开他:“真的没事,没发热,定是有人骂我呢……啊……” 她猛地转头,迅速掏出帕子捂着口鼻,打了个响响亮亮的喷嚏。 抬起头时,脸色忽地一变,浑身僵住不敢动。 顾衍立刻起身,一手掐腕脉,一手在她的后心一探:“哪里不舒服?” “葵水……”脸上热意躁起,浑身的热流都似乎往小腹处涌动,她欲哭无泪,“帮我叫红豆。” 辛越今日一早打个喷嚏将葵水打了出来,细数已经是第二次因为葵水在顾衍跟前丢人了,致使她整个上午都恹恹的。 腿上搭条毯子,侧躺在榻上,手里握一卷杂书,前头竖着一架百蝶戏花的屏风,是顾衍在他的书房临时做出来的隔断,他不放人,隔一刻钟便过来看一眼她,让她留在这听热闹。 书房人来人往,报着昨夜一场滑稽大戏的后续。 果然如辛越猜的那般,坊中今日传言最盛的,便是崔记布帛使人皮肉肿胀之事。 百姓们雾里看花,看起来是神坛上的东西掉下来了,被缚住了手脚不得动弹。 便不乏有人想上去踩一脚,扯一块肉下来。 相机牟利的不少,将家里的崔记布匹全数翻出来,抱着上衙门告崔记,嚷嚷要赔偿,今日衙门门口被一溜长队堵得水泄不通,匹帛堆满大门两侧。 也有人将信将疑,多番试探,却发现家里崔记的布匹没有异样,都纷纷觉得自己运气绝佳,晚间欲往关扑老板那走一遭。 更有甚者,说崔记布匹有妖异之处,让人穿了浑身就跟打气似的膨大。 大多人还是持着看热闹的态度,乐意往井里投一两颗石子,随意嬉笑二句。 而同平头百姓们闲笑看戏的态度不同,商户世家们齐齐出了一层冷汗,崔家在江宁屹立多少年,多少人的父辈祖辈从小就是听着崔记的名声大的,如此龙头世家,名下所有匹帛店一夜之间全数关停,崔家大宅关门闭户,当家人被请到衙门里喝茶,还未放回家。 众人颇有点唇亡齿寒之感,但有人从崔家的惊变之中看到了庞大的商机。 辛越想的是,崔家人是不可能一直扣在衙门的。 这是顾衍的机会,辛越不知道他在这整个江宁丝纺业暂停的这短短几日内,会做出什么样的安排,如何把丝纺这块众人垂涎多年又不敢轻易触碰的肉分出去,需要精准衡量。 热闹话来回报了几遍也就是这样,渐渐的来报朝事的就多了。 她听得没意思,捧着一碗热腾腾的姜枣茶正要喝,门口噔噔噔传来急促踏步声。 她眼皮一跳,果然响起熟悉又欠揍的声音,但那声音一开口就是,“辛越不在吧?” “……”辛越默默坐直,竖着耳朵尖细听。 顾衍显然没有搭理他。 辛扬把头上的帷帽摘了,往顾衍身前一戳,神神秘秘道:“你猜我昨夜又遇着谁了?” 不必顾衍回答,他自顾便抖了出来:“陆于渊。” 辛越手一抖,七分满的姜枣茶滴了两滴到腿上的毛毯,心道辛扬这吊儿郎当的语气,可别是不怕死地招惹人家了。陆于渊这人记仇的模式跟旁人不同,当下不还你,日后你走哪哪不顺的时候,再想起来曾得罪过这人时,就迟了,他已经把你打下泥潭,身周划一道圈,表示这是爷要整的人,谁敢拉一起打下去。 顾衍的眼神往屏风处一飘,搁了笔,轻抬下巴示意他落座。 “你可别告诉她啊,否则她不定要笑话小爷多少年呢。昨夜里我同他过了两招,虽然……当时没打过,咳咳……这是可以理解的,但小爷没丢人,撑了一刻钟呢,那小子心思挺多,临走时还给小爷留了三颗夜明珠。” 辛扬往怀里一翻,三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翻在掌心,再往顾衍桌上一倾手,珠子骨碌碌朝他身前滚,顾衍拿奏折挡了,三颗夜明珠稳稳当当停在桌面上。 澄明莹润,不是凡品。 顾衍瞥了一眼,又淡淡看向辛扬。 他掏出来时,脸上都是心痛,别过脸不忍再看:“小爷如今长进了,不是他三颗小破珠子可以收买的,小爷决定上缴,您老挑灯夜战的时候给您添几点光。” 一番话当真是情真意切,熨帖又周到,狗腿又高尚,换个人辛越就信了,可是辛扬,他要没有后手留着,就不是他们辛家的子孙。 果然,辛扬嘿嘿嘿地笑着往桌前凑,怀里又掏了两只墨玉药瓶,通体漆黑,隐有流光,轻放在桌上,脸上就有些苦大仇深了:“这小子还留了两瓶东西,小爷不敢开,不知是内服的还是外用的,更不知有没蹊跷,你给请丘老头过来瞧瞧呗。” “自己去。”顾衍声音冷淡。 “哎呀,”辛扬早就习惯了,解释道,“我去过了,那老头说这药不简单,让我来请示你。” 顾衍这才倾身,拿起两只药瓶,触手冰冷,稍一摇晃,里头无声无响,想来是浓稠药液,正要喊人去叫丘云子,就听得屏风后“哐当”一声。 瞬间,人已离座。 辛越手指头沾上些许赤棕色浓稠汤液,白色的毛毯被打湿一片,地上碎瓷溅开来,迎着身后洒进来的日光,锋利之处甚是晃眼。 她看着手腕上指甲盖大的一点红点,犹自惘然,一双黑靴就出现在了她的视线内。 手指被丝帕裹着擦拭,头顶传来低沉声音,“手烫不烫?” 辛越抬头,眨了两下眼,轻声,“不烫,放了好一会才喝的。” “我再让人熬,肚子疼不疼?” “有点。” 辛越从他腰侧往后看,辛扬满脸窘迫的通红,站在屏风一旁,挠着后脑勺,见她看过来,支支吾吾:“怎么啦,身子不舒坦啊?那小爷这败迹让你笑笑好了,可别笑得太过分啊。” 辛越是很想笑,过了几日,看他额上三个鸽子蛋大的红肿包只消了些许,怎么看都是滑稽,但她此刻有心无力。 顾衍坐到榻边,环着她的手臂上下轻抚:“是不是不舒服?” 闻言,辛扬一溜烟跑了出去,嚷嚷道:“长亭!快去把丘云子叫过来!” 辛越推开他,扭头拿帕子捂着打了个喷嚏,小腹一阵刺痛,声音闷着:“你过去点,我难受。” 顾衍被她推开,却愣了好一会,手缓缓收回来,握拳背在身后,青筋凸起,骨节发白。 窗子开着,熏风带着阶柳庭花的清香,当是大好春色。 但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辛越,她偏转着头,垂着脑袋,一手捂在口鼻间,露出一截细腻皓颈。 他不能等,俯身上前,正要开口,却见她慢慢抬起头,眸子盛满细碎的委屈,水光点点,鼻头泛红,声音也同平时大不一样。 “顾衍,肚子疼……” 一柱香后。 红豆和黄灯服侍辛越擦洗身子,换下疼得汗湿的衣裳。 她灌下半碗姜枣茶,肚子上捂着一个汤婆子,躺在床上哼哼唧唧。 说来这回小日子也奇怪得很,疼的时候当真是小腹从棘刺上滚过一般,疼得一口气都喘不上来,可一阵疼过了之后,立刻恢复生龙活虎。 辛越在疼得要死和生龙活虎之间来回转换,觉得自己快得癔症了。 顾衍坐在床边,眉峰寒厉:“不许胡言乱语!” 辛越瘪瘪嘴,此刻正是生龙活虎的时候,趁机要东西:“我要看书。” 顾衍声音放缓:“不要劳神,好好歇着。” “九连环。” 顾衍还是不许:“太寒了,明日给你做个暖玉的。” “我的信。” 顾衍指指窗边榻上:“在那,回头让她们给你念,睡一会。” “睡不着……” 辛越的声音掐得软软的,她的声音本不尖,掐软了就像棉花挠过心尖似的,这招很管用,顾衍拿她没有办法。 所以顾侯爷在夫人葵水的第一日,便深刻地见识到了女子的善变,果然只有比传闻中更夸张,而没有收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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