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夜里,寒气深重,院子中都浮着一层薄雾,他额上的汗渍还未干透,心里却早已生出懊恼,白日里被她几句胡言气得发懵,离府前都没来得及同她说一声。 在大营里一忙就不知时辰,窝着一股火在演武台上都没散去半分,如今被寒夜冷雾环绕,倒是将他心中的怒气消得干干净净。 她还病着,怎的就与她计较起这些小节来。 诚然,那句“我什么都能接受”让他心底很有些不被信任的受伤,大丈夫,哪个心里又不带点伤,带点伤又能如何? 一夹马腹,马蹄声阵阵,一声急似一声,掠出院门,跨过石堆,冲入了茫茫雾色中。 顾衍心无旁骛,只手下的空鞭不停,转过山道时,倏地停下了手,急急拉住缰绳。 马儿被拉得前蹄高高抬起,他整个人往后仰了仰,数十步开外,分明闪着两点暖色光晕,在雾霭中不甚分明,却真切存在。 辛越缩在马车绒毯上睡得昏沉时,做了一个梦,梦里顾衍手持长剑,串着一只六角食盒,斜斜挑在她跟前:“菜都凉了,你吃一个我看看。” 吓得她一个激灵,睁开眼时马车内一片昏暗,空无一人,抬眼,马车帘子被掀开一角,缓缓翻腾的浓雾中立着一个黑衣身影。 “顾衍?”她坐起身揉了揉眼,瞧得不甚清楚。 顾衍站在马车前,定定看着她,双唇翕动了一下,到底没开口说她。 “你怎么不上来?是不是还在同我生气?饭菜吃了吗?啊,若是凉透了便不要吃,不然坏了肠胃会肚子疼。” 她絮絮念着时,声音有些刚睡醒的沙哑。 马车不比家里,虽是置了暖炉,却也有些冷,她紧了紧兜帽,道:“我今日有些糊涂,你若生气了,我这便回府,我就是来,来同你解释一下。” “还有,我说,我什么都能接受,乃是一时嘴快,话本子里贤惠大度的正室都是这么说的,我自来没有这个品质,便想从言语上挽救一二。然我,我认真想了一下,我不能接受的。你若是对不起我,我是一定会走的……” 说着声音越发低下来,“好像这话你听了倒更要生气。罢了,顾衍,我胡言乱语,很是抱歉,你生完了气自己记得回家。” “走?你走去哪?你不抽我一顿?”黑影终于翻上马车,撂下车帘,同她隔着小几坐着,眉眼似乎还萦着山间白雾,看着她时像是柔光,又像是冰霜。 她下意识就将真心话吐出了口:“你怎知不是抽你一顿再走?” “……” 顾衍闷出笑来。 他这一笑,辛越顿时生了些云消雨霁的松弛感,便大着胆子往前凑,不料被一只大掌定在原地。 啊,她瘪了嘴,又是细雨绵绵了。 然而下一刻就听得他道:“我身上凉,还出了一身汗,又臭又冷,同我的脾气一样,你就坐在那罢。” “……” 直到回到府中,顾衍到底也没让她近他的身,只是下马车时,她的手在他坐过的那片毯子上撑了一下,摸到一手沁凉的水。 毕竟是,山间雾重。 辛越盘腿坐在榻上,顾衍沐浴后出来时她还在发呆。 他停在帘子前,她也没注意到。 顾衍立时皱起眉头,转身退了出去,芋丝正守在门口,慌慌张就要请安。 顾衍轻声叫起,问道:“夫人今日如何?” 芋丝垂首道:“回侯爷,夫人今日瞧着不大有精神,实是困乏了的样子。” 没听见侯爷再问,芋丝垂首只看那双黑色绣云纹锦靴略停了停,迈步而入了。 顾衍再入内时,辛越已经歪在了榻上,迷迷蒙蒙地看着虚空某处。 他弯身将她抱起,辛越倏然回神,顺势勾着他的脖子,“喝了姜汤了吗?” “嗯。” 二人躺在床上,辛越侧身扯着他襟前的盘扣。 顾衍笑道:“别扯了,多少衣裳的盘扣都被你扯掉了。” 辛越脸一红,却也没缩手,还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小心问道:“不生气了吧?” 顾衍似在思索,双手枕在脑后,半晌无言,些许尴尬气氛荡在帐子里的方寸天地中。 令辛越有些萎靡,神色渐淡下来,指尖一松,就要收回手。 突然手上一热,一只大掌覆住了她的手背,往他的胸前放。 一双茶棕色的眸子望下来,“阿越,我是不是个混账?” 辛越呆愣,这个话题委实转得太诡异,若说个是,会不会被丢出帐子去? 就愣了片刻,顾衍已经自己答了,“我是个混账。” 他翻过身撑在辛越上头:“阿越,你来找我,我很是欢喜,只是往后莫要再这般了。我便是被你气得狠了,你招招手,我便过来了,你若是不搭理我,我也要回来找你的,所以……你不必低头,哄人这个事,交给你夫君。” 辛越惘然点头,又摇摇头,“可今日你都让我气走了。且我说的话,我自己想起来都觉得有些荒唐,你会伤心,我不想你伤心。” 顾衍亲了亲她的额头:“又胡言了,怎么是你将我气走?若无京郊那档事,我是连栖子堂都不敢出的。”复又笑言道,“男子汉伤个心又如何,让姑娘来低头才是件荒唐事,你合该将大门关上,让十七将我打一顿才是。况且,气得人跳脚,这不是你们家族绝学吗?别教它断了传承,好好保持下去,给你夫君练练心境。” 一张诡异的馅饼砸在辛越头上,难得有人主动说,你来气我罢,而不是提着鞭子来抽她。 含糊应了声,后几日想起来时很是后悔没有教他立个军令状。 要么字条也行啊,她觉得,按她这么个德性,很有可能会用得上。 顾衍一夜未眠,满脑都是重重浓雾中,蜷着身子睡在一团白色毛绒中的姑娘,揉着眼睛絮絮地同他道歉,极其认真,又前言不搭后语的样子。 天刚蒙蒙亮,他便起来打了一套拳,舞了一会剑。 直到批完折子,看了眼日头,已近午时。 他走到内院时,看到门口静悄悄守着,大气不敢喘一口的侍女,才皱了眉往屋里去。 撩开帐子便见着辛越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发呆。 他坐在床沿,揉了揉她的脸蛋:“起来了,否则晚间该睡不着了。” 辛越呆呆看向他,忽地说道:“顾衍,我是不是好不了了?” 顾衍脸色骤变,心头无端用上恐慌、失措、懊悔的情绪,不过顷刻又恢复淡然模样,拉过她搂在怀里:“你会好,且在好。告诉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时而觉得有点糊涂。” 譬如这两日,她便有些昏沉,记忆中的片段时而无端跳出来,她常常会陷入分辨那些片段究竟是何时何地的事情的怪圈。 她将这些奇异的感觉告诉顾衍,顾衍沉吟了一会,声音温和地安抚她:“阿越,你如今便像是饿了三日的人,乍然吃了一顿饭,胃肠已然饱了,然脑中还未感觉到饱腹,如此说你明白吗?” 辛越点头,他说的是冒险散去脑中瘀血时,一时劲儿太猛,她的身子不大受得住,糊里糊涂丢了一日记忆,再想起来时又是一下刺激,脑子里不一定能一下子盛满她的记忆,总之还得慢慢来。
第66章 、辛扬 栖子堂,朱檐覆雪,檐下一串串的冰坠玲珑剔透,映出廊下嬉笑玩闹的大小身影。 “快点,快点!来,小家伙!” 穿着樱桃红轻罗百褶裙的女子在银白的雪地上打着转小跑,身后跟着一只毛茸茸的灰白色小狗,蹦来跳去,女子边挥着手往前跑,边“咯咯”地拿手中的软骨头逗弄着它,廊檐下,还立着两个丫头并四五个黑衣守卫。 这只小狗是栖子堂的新客。 京郊大营设有犬铺,前几个月刚下了一窝小崽子,顾衍昨日亲去挑了一只,仓促离开时忘了把它带上。 今日长亭便以一只竹篓,两块红绸,送小媳妇般将这小灰狗送进了栖子堂。 辛越当即便用一块小软骨和这小家伙建立了坚定的感情,一下午都在与星游旁边的空地上玩儿得不亦乐乎,笑声直传到前院,令顾衍批折子时险些写下狗爪子烹煮煎炸二十四式。 此时辛越的双手扶着膝头,气喘吁吁地看着雪地里蹦蹦跳跳的小身影,晃了晃手中的软骨,引诱它,“快来!” 小家伙看眼睛一亮,哈着嘴开始铆劲就要往她这扑过来,又突地一个急停刹住了两只前爪,尾部高高抬起,前爪低低压在雪地上,灵活地一扭身子往另一端跑了去。 辛越不由抬头,廊檐下其余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退了下去,披了件鸦青色大氅的顾衍双手拢在袖中,施施然站在雪地上,一只毛茸茸的小狗绕着他脚下打转,时不时地直立起身,将白白的爪子往他的靴子上一挠,一扑,留下小小的梅花印湿痕。 顾衍平日里的形象太沉肃,此刻乍然有肉乎乎的可爱小狗在他脚下一扑一扑,凭空添了几抹平易近……近狗。 辛越走过去半蹲下身摸摸它的脑袋:“小小年纪,见异思迁倒是学得快。” 小家伙似是听明白了话里的打趣,竟突然转头往她的膝盖上扑来。 辛越低呼一声,一个不防屁股便往后坐去,灰蓝的天空、结了冰吊子的廊檐迅速从她眼前掠过,不过须臾之间,便有一只意料之中的手掌捞住了她的腰。 世风日下,姑奶奶她竟然被一只三四个月的小狗偷袭了。 她的身子并未着地,忙撑起身,道:“雪地软乎,没关系的。” “嗯,下意识的反应,脑子还未动,手便先伸了。”顾衍仍是半蹲着,给辛越仔仔细细拍了拍裙角的雪沫。 辛越伸手拉他。 顾衍抬头,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倒不借她的力,只是捏了捏她的指头就站了起身。 始作俑者端端正正地坐在雪地上,歪着一边脑袋,似是知道自己做错了,耳朵往后偏倒,圆咕噜的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他们。 顾衍牵过她的手若有所思道:“这狗同你还挺有缘分。” “嗯?怎么说?” “你们犯错认错的样子,都是一样的。”顾衍回看了她一眼,笑道。 辛越毛了,抓着他腰侧的衣裳,将脸怼近,让他好好看着自己:“我给你个机会重新说一遍。” “好,好,你们不像。”顾衍心思电转,淡笑道,“我训训它,它便也改了。” 辛越圆圆的眼瞪了起来,“你是说我不改?” “哈哈——” 辛越对这只小狗儿的喜爱直接体现在了行动上,着人开了定国侯府里的藏书阁,在里边埋头看到入夜。 出来时神情激动,扯着顾衍的袖子要他定主意,“看了这许久,我想好了三个名字,你且替我做个决定,是叫霸下、白泽、还是天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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