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皇得像一尊佛像。 郑内官是代皇帝来传递口谕,因此李重骏只能跪在地上听。 堂屋里静悄悄的,像浸在冰冷的水里,他穿着素白的衣袍,影子被月光拉得长长的。 绥绥被他塞在那扇镂花的紫檀屏风后面,敛声屏气地窥探外面的动静。 她看不到他瘦削的脸,只看到那浮起的肩胛。 那内官说了许多话,她也听不懂,他说得不疾不徐,可显然不是什么好话。终于说完了,他问, “殿下还有什么话要呈给陛下吗?” 这话怎么听怎么古怪,像是让李重骏最后留下遗言,绥绥吓坏了,可李重骏顿了一顿,只是平静地说, “劳烦内相请奏陛下,臣府内仆从多自凉州而来,背井离乡,故土渺邈,只望陛下准许他们归还故乡,回到凉州去……使得父子重聚,骨肉团圆,臣感激不尽。” 一月之内连杀两子,皇帝便是铁石的心肠,也未必会不伤怀。他是替他除了王萧,也算物尽其用,最后留下这句话来,皇帝触景生情,大约不会为难府上的下人。 绥绥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又不敢相信,只是怔住了。郑内官却颇为意外,忖度了一会儿,还是应了声, “是。” 内官轻轻拍了拍手,有个穿青衣的小黄门走了进来。捧着一只木盘,走到李重骏跟前跪下,举过头顶递到了他面前。 郑内官不无歉意地弯了弯腰,说, “殿下请。” 盘上盖着锦缎,只有杏黄的流苏坠在清冷的月光里。看不出是什么,绥绥不敢去想,可她已经难以克制地想到了—— 就像戏上演的那样。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皇帝要人死也叫做赐死,让人郑重其事地送到面前,鸩酒,白绫,匕首,请人任选其一,做个了断……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要死了,李重骏就要死了,就在昨夜,绥绥还因为他抱着她太热而生气,可是现在,他就要被自己的父亲杀死了。 他死前最后的请愿,是让她可以回到凉州去。 那里有鸣沙山上苍茫的风,有羌笛,有醇厚的粟酒,有她无垠的回忆,但这一刻,她只想到了凉州的戏园。 李重骏被刺伤的那一晚。 那时也是这样的好月色,可是隔着四散奔逃的人群,隔着鼎沸的尖叫,她听不见自己的心声。今夜的月色却是静静的,照在他身上,也照在她身上,他们不过是天底下的两个男女。 小戏子有点喜欢那个王爷,可笑吧? 他高高在上,却又坏透了;他带给她从未有过的一切,也是她所有痛苦的来源,他看不起她,他另有心爱的姑娘。 可那又怎样呢。 他就要死了。 万般种种,都不做数了。 绥绥浑身颤抖,咬住了手背才勉强止住磕绊的牙齿,没有出声,眼泪却流了一脸。 泪眼蒙眬中他转过脸来,竟是笑着的,嘴唇翕动,似乎说了什么。绥绥忙擦干眼泪看去,认真辨认出他的话来, “转过去。” 他顿了一顿,状似轻松地弯了弯唇角, “不要看。” 绥绥难以置信地愣了一会儿,身子一软,伏在了屏风上。 他转回了身去,伸手便要去揭开那块锦布,绥绥没有转过去,但她无论如何不敢去看那场景,只得伏在屏风上,捂着嘴哭了起来。 外面是千盏灯万盏灯的夜晚。 屏风外依然是静静的。 她努力不去听任何的声音,可郑内官尖哑的嗓子还是源源传进了她耳中。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缵膺鸿绪、夙夜兢兢。仰惟祖宗谟烈昭垂。付托至重。承祧衍庆、端在元良……” 这次比上次还晦涩,绥绥彻底听不明白了,好在郑内官立即又说, “于二十年四月十三日、授重骏以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别的不懂,皇太子三个字总还是如雷贯耳。 绥绥真懵了,抬头看出去,只见木盘里空荡荡的,郑内官捧着明黄的诏书读罢,恭敬递到了李重骏手里。 他们跪下来,三叩九拜地对他行礼。 绥绥从没见过这种礼节。直到后来,在册封太子的典仪上,她看到人们在丹阳门下,成百上千次地对他叩拜,山呼千岁,才知道这是太子特有的礼节。
第五十四章 变天 从李重骏的寝处出来,不过一夜之间,绥绥已经恍如隔世。 不仅是李重骏成了太子,更因为六皇子的造反,还有萧氏的覆灭——据说他们远在江南的本家已被抄斩殆尽,而主持这一切的,竟是王妃的哥哥。 不,现在她已是太子妃了。 杨将军也因此立了大功,被召回了长安。 皇帝与他加官晋爵,封他做镇远大将军,可杨将军却以旧伤未愈为由,不仅没升官,反而向皇帝求了个闲散的差事。 同时交还了大部分的兵权。 陛下当然高兴,赏了杨家金银绫罗无数,又赐给他们万户的食邑,还在寒食家宴上当着三宫六院、皇室宗亲说, “太子妃类贤淑皇后也。” 贤淑皇后是本朝开国皇帝的结发妻子,也是有名的贤后,如此的赞誉,实在很惊人。 她一下子成了长安贤妻良女的榜样,本来京中时兴富丽丰腴的装扮,只因梵音偏爱素淡,风尚便在一日之间变了。 绥绥知道,其实不止是王妃。 一切都变了。 就像李重骏没有死在那个月色的夜晚。他也再不会是那个孤零零倒在病榻上的少年。 那个时候,绥绥甚至想,就算和他一起死掉,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最终他养好了伤,他走进东宫,他站在丹阳门上受万人敬拜。 只有她还留在原地。 东宫宴请宾客那日,已经是暮春的五月。迟迟的黄昏,满城寂寥的烟柳。 绥绥躲在丽正殿的幔帐后面偷看,不知为什么,觉得很难过。 浩浩的香风吹过,吹翻了她面前的纱帐,露出了她的脸,她忙把帐子拽回来,怕被李重骏看到,连忙走开了。 可没走两步,就有个捧着银盘的小宫娥拦住她,满面愁容,急匆匆道:“好姊姊,我忽然肚子疼起来,姊姊替我给殿下娘娘添上酒吧,多谢多谢!” 屏风外小太监催促着,绥绥没办法,只好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正座一张长长的坐床,李重骏和太子妃并坐。本应先添给太子,她心思很乱,竟先走到太子妃跟前。 太子妃微微笑了笑,不动声色挡住了自己的酒杯。 绥绥恍然,忙挪了两步斟给了李重骏。 想要折身回去,却发现袖子被压住了,李重骏手肘撑在桌子上,不知何时钉住了她的袖子,抽也抽不回来。 绥绥不明所以,小声道:“殿下……” 李重骏显然是存心的,似笑非笑,既不看她,也不放开。绥绥背对着殿内无数宾客,走也走不掉。虽然殿外有伶优演着百戏,众人一时注意不到,可太子妃就坐在旁边呢! 太子妃一定察觉了,却像没看见,仍淡淡微笑着。 他不要脸,她还要呢! 绥绥拽着袖子一使劲,抽出了袖子,却也带倒了案上的酒杯。 酒散了,洇湿了李重骏的襕袍。 这下可闯了祸了,绥绥还犹豫要不要跪下认错,已经有小黄门赶来擦拭。李重骏也许是生气了,挥退的小黄门,冷冷命她:“更衣!” 可当到了殿后的小阁,只有他们相对的时候,他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绥绥服侍他换上了新的襕袍,还未系上腰带,就被他拉到了怀里。他坐到了一张卧榻上,下巴垫在她的颈窝,探过脸来看她的脸。 绥绥觉得好不自在,挣扎着问, “殿下做什么?” 他半开玩笑似的:“我在想,你何时打算理我一理。” 绥绥不说话了。 李重骏十指扣在绥绥腰上,修长的手指交叠着:“昨晚叫你,为什么不来,嗯?” 绥绥顿了一顿,小声说:“殿下回来好晚,我已经睡着了……” 他自从做了太子,每日忙得要死,不仅有无数的典仪,宴客,皇帝还让他去文渊阁主持修书治学,据说这都是太子必做的功课。反正行过册封礼之后,绥绥就很少见到他了。 见不到也好。 从前她讨厌见到他,现在不讨厌了,却又害怕见到他。 他瞥着她,没说话,却叹了口气,扳过她的下颏吻了过来。 这起初似乎是一个安慰的吻,却很快急促了起来,两人跌到一个漩涡里去,他忽然把她扑到阑干上,热切地吻她,吻了个遍。 李重骏走了,回到了筵席上去。 一直到筵席结束,绥绥都躺在床上,她看着窗外灯火下楼台,听见戏散的声音,爬起来看出阁子,只见众人恭送太子殿下先行,太子妃引着女眷,还要去河边放琉璃花灯。 环肥燕瘦,绥绥认真地看着她们每一个,也不知是在找什么。她最终转过身关上的窗子,那一瞬间,却听见似有似无一声叫唤 “宜姊姊,你等等我!” 她转头,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衣香鬓影,渐渐走远了。
第五十五章 青梅竹马 越是没事做的人,越是爱胡思乱想。 绥绥可不想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但李重骏哪儿都不让她去。出去看灯也不行,去看翠翘也不行,绥绥就只剩下胡思乱想。 她不免回想起那不可理喻的软禁。 还记得李重骏被关起来前,曾有人给她送过下了瞌睡药的饭食。后来她才知道,李重骏入宫之后,杨梵音似乎看出境况不妙,于是很快也回杨公府了。 如果是李重骏的人带她走,那光明正大,犯不着弄昏她。难道是太子妃做的?又是为了什么? 绥绥想不通,却也知道小心为上。 正好李重骏不许她和太子妃接近,她也就躲得远远的。百无聊赖中,只发生了一件有意思的事。 贺拔要娶妻了。 这消息来得很突然。 其实绥绥在东宫里也远远看到贺拔两次,都是他和李重骏,还有好几个穿襕袍的男人一起。据说贺拔在对萧氏的围剿中也立了大功,皇帝就提拔他,让他做了真的将军。 有传言说,是太子向皇帝举荐的。 还有些传言,说太子不仅举荐了一个贺拔,还有许多同样寒门出身的小官。萧氏一倒,许多官位空了下来,正好由他们填补。 传言很多,绥绥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升官发财娶老婆嘛,贺拔也二十来岁了,尚未娶妻,绥绥一直都替他惦记着,没想到皇帝和她一样好管闲事,把一个世族的小姐指婚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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