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掉第四个人之后,那道沉默而残忍的身影,再次消失了。 砰然一声炸响。 天上好像下了雨,雨滴落在脸上,粘稠浓密,蓝古怔怔地抬手一抹,那是血液混着一点肉,辨不分明。 身边人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蓝古闻声去看,只见那人手中捏着一枚天上掉下来的眼珠,红的是血,紫的是瞳孔。 没有人能在这样的血雨中保持镇定,有人跌跌撞撞地后退,有人连滚带爬地逃走,有人持起弓箭怒吼,却不知该瞄准何处。 蓝古终于知道最初的警告意味着什么,他也想转身跑掉,可是心中却迟疑,为什么一定要跑?从始至终,不是只有一个女人吗? 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她在泽布的男人面前,那么矮小,那么瘦弱…… 蓝古被人狠狠推在了地上。 他踉跄着匍匐倒地,费力抬头,看见某男子仓皇奔逃的身影,甚至还踩到了他的手指。 正要怒骂,耳后却传来一声笑。 “这就对了。” “跑吧,踩在同伴的身体上,试试能跑多远。” 声音离蓝古很近,他毛骨悚然。 他没有惊惧太久,刀锋破开皮肉的声音响起,胸腔被贯穿,血液喷涌,打湿身下深紫土地,将其晕染成更瑰丽的颜色。 刀入,刀出,不过是一瞬之间。 他用余生最后的力气,望向视野尽头,那道浴血的地狱般的持刀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看错,她眼中的红是因为血,还是因为其他? 杀人是一件很无聊的事。 泠琅从来都这么觉得,她爱刀,爱的是金属相激的过程,至于它如何没入血肉,绞断呼吸,其实并不怎么值得享受。 但是此刻,她除了重复着这一乏味的过程,做不了其余任何事。 她厌憎这片紫色的土地,痛恨每一处能呼吸的所在。那些尚能移动挣扎的人形,在她眼中犹如燃烧着杀欲的剑靶,她心中有个声音在尖叫,她已经无法停止去挥砍。 疾掠,在惊恐的眼神中落地,手腕弹动,刀气悍然而出,血雾喷发,一条生命终止了它的活动。 还不够。 飞身而出,跪在正奔逃的人双肩之上,手指紧紧扣住头发,手肘抵住喉管,用力一拧—— 像扭掉一只熟透的瓜,她扭掉一颗头颅,然后将它随意抛在泥土上,任其流出汨汨鲜血。 依然不够。 在满地叫喊声中,她露出一点笑,如九幽而来的使者,用刀尖了结一条又一条生命。 这其实不太对。 对泠琅来说,杀人只需要一刀,但她现在行径已经不是简单的、了结性命的手段,她在进行一场虐杀。 用多余的动作,用过剩的手段,换得让她惬意的哭嚎。那声音凄惨又美妙,残肢断臂赏心悦目,而那一道道惊恐绝望的眼神,简直让她心潮澎湃。 这种愉悦盖过了最初的懊悔伤痛,她浑然忘却一切,只知晓挥斩,再挥斩。 她只想这片土地再也没有能站起来的人。 静谧幽深的山谷之中,即使是最绝望的声音,也传不出去半毫。 视野泛上了红,鼻腔充斥着铁锈般的腥,她手臂受了点伤,腿也被某根暗箭刺中,但没关系,她大口呼吸,感觉还好。 少女缓缓扫视四周,散落的肢体,未阖上的双目,还有仓皇奔向深林中的人影。 追上他。 如同猎鹰嗅闻到血,她几乎在同一时间便动了起来,刀尖高举着,朝移动的猎物狠狠挥去—— 鲜血溅落在脸上,又深一层。 少女持着刀,机械地回首,再次寻找漏网之鱼。 她知道自己在转嫁痛苦,这是一种逃避,她不敢去面对祭台上的女孩,不敢回忆对方胆怯却温和的微笑,她不敢再去想,夕阳下的那声含泪的称谢,这个场景让她几乎心碎。 她只能不断地挥斩,用这种方式求得一点快慰,好像这样,就不算太失败。好像这样,她就未曾在第一次想守护些什么、达成些什么的时候,没有一败涂地。 在她短暂的前半生中,这种挫败从来未有,她被突如其来的自我厌弃击溃。 她知道自己早该停止,去安慰真正的受害者,可是在那之前,她已经先丧失了面对一切的勇气,多么懦弱,多么可笑。 原来她这么不堪。 泠琅视线微微凝结,她看见连绵起伏的山丘尽头,出现一个身影。 再杀掉一个,就会重新生出勇气吗? 少女掠身而上,刀身在风中沥去了血,再落地的时候,又是未染半寸鲜红的干净模样。 纵跃,回旋,手臂一扬,刀气凛冽如雪,却没有换来新的血痕。 对方躬身避过,踉跄着站定,似乎还在叫喊着什么。 泠琅失去了辨认话语的能力,也没有那个耐心,她疾冲上前,刀柄扣于掌心,内力汇聚,又是漂亮狠厉的一击。 然而,目标再次逃窜到一边,不过这一次,他在地上滚了两圈才停下。 够了,少女心中充斥着熊熊杀意,她低喝一声,双手持刀纵至空中,肃杀刀意汹涌而至,将地上人形锁入其中! 一簇鲜血终于迸射而出,来自敌人的左肩,她体会到快慰,想落地再斩出一刀,刚刚抬起手臂—— 有人从身后靠近了她。 危险! 泠琅心中警铃大作,迅速回首,发丝随着动作飘了一点在口中,她咬着一缕黑发,刀柄狠狠向后顶—— 那个人拥住了她。 如同利刃入水,所有尖锐都被绵密地包裹。 他用柔软回应着她的杀机,即使致命锋刃就在喉边,他依然先拥住她,丝毫不在意尖利会是否会给予创口。 “没事了。” 他低声重复:“这不怪你,泠琅,这不是你的错。” 她持刀的手被轻轻握住,她终于发现自己一直在颤抖,而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紧绷,十分疼痛。 身后的人说:“不必自责,你已经尽力了。” “把手松开,听话,不要弄伤自己。” 泠琅试图松手,五指却僵硬到几乎麻木,虎口崩裂又干涸的伤口重新绽开,浸出新的嫣红。 江琮帮她把手指抚开,刀终于应声而落,砸在脚边。 无尽的狂躁绝望销声匿迹,视野中的鲜红也逐渐褪去,阳光清浅,蓝天澄澈,万事万物重新回到她身边。 江琮放开手臂,轻声道:“感觉如何?” 泠琅听见自己回答:“还好。” “你背后有伤,要先处理吗?” “不用。” “她醒来了,在等你,去吧。” 泠琅目光落在地上,刚刚那个被她砍中左肩的人是寂生。 僧人捂着伤口,只对她微微颔首。 她迈步离开。 紫色的土地,如今经过了血的侵染,更加深浓厚重。石像倒塌,身躯委地,那些或高大或干瘦的躯体,再也没有重新站起的力量。 泠琅途径这一切,心头有种难以形容的空茫,她摸到自己袖子中有硬物,抽出一看,是一柄黯淡的九节鞭。 在此前寻找康惹的路上,她把它拼凑出来了。 而它的主人坐在石台之上,身边是匍匐了一地的尸首,女孩一动不动,听到脚步声,才缓缓回首。 泠琅停在五步之外,她声音很轻:“阿落。” 对方看着她,没有说话。 泠琅走上前,将九节鞭递到女孩手里,她垂着头说:“这是你的东西……你原本姓陈,从祁州来,你该叫阿绸。” “我见过你的两个姐姐,她们都是很好很好的人。这里的一切已经了结,我带你回去找她们,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家,继续本该有的生活,她们都很想念你——” “我知道。” “……你知道?” 陈阿绸轻轻地笑了:“我知道这些,与其说这个,不如先回答我,你怎么在哭呢?泠琅,这不像你。” 泠琅愣愣地看着她。 陈阿绸轻声:“他们为了进行仪式,给我喂了一种药,用藤蔓和泥土烧制,我昏睡了很久,刚刚醒来时,反而回忆起了一切。” “常罗山是我的叔父,那年,他带着我游历途径鹰栖山,偶遇山洪,便被困在此处。他半年多便去世了,而我也因为药物失忆,再也没能离开。” 泠琅说不出话,她迟钝道:“那,你,刚刚……” 陈阿绸握住了泠琅的手,她的面庞依旧消瘦苍白,但眼神已经和过去全然不同,坚定而温柔,像她的两个姐姐一样。 “你是因为这个在流泪吗?”她说,“何必自责?我不会因此难过,你更没有半点错。” “可以愤怒,可以报复,可以让他们死,但永远无需为此惭愧绝望,”陈阿绸说,“人不会因为自己曾被偷窃而羞耻,那我便不必因此羞耻,陈家的女儿,本该如此。”
第114章 别离时 夜幕降临在这片山地。 残破的夕阳的尽头, 走来一群人。 她们大多衣不蔽体,瘦削干瘪,皮肤或苍白或蜡黄, 蓬松凌乱的发丝在晚风中轻轻飘拂。 为首的女人脸上有一道刀疤, 它一端在右眼,另一端在左脸,中间横越了鼻梁, 像一道裂谷劈开山脉。 她是持着火炬的唯一一人。 泠琅知道,常年呆在地底的人是不能轻易见光的,再和煦的光亮都会把她们的双眼刺伤,这也是她此前叮嘱天黑再出来的原因之一。 然而, 在天幕彻底暗沉之前,地下的囚徒还是站在了这里,甚至不畏惧用火光来指引方向。 她们面容平静, 没有激愤或哀恸, 在倒伏了满地的尸体中间, 沉默地矗立, 像一尊尊苦难的神像。 火焰开始蔓延的时候, 所有人都没有动,火舌静静舔舐那些僵硬的手指和双眼。翠绿藤蔓蜷曲着化为灰烬,紫泥土呈现出焦黑,而那些可怖的石像早在火焰燃起前, 就被斩成碎片。 陈阿绸在它们身上做了些练习, 用那柄暗淡的九节鞭,她已经有相当长的时日没有触碰它。 但在它被再次挥舞的时候, 泠琅还是看到了银蛇游动般的曼妙凛冽。 一个二十年不曾摸刀的屠户, 在面对一头牛的时候, 依然可以轻易辨别它的筋肉脉络。 一个十五年不曾站立在山岗中的首领,再次嗅闻到血与火的味道,依然可以带领她的子民走出牢笼。 刀疤女人说,她是阿部的姐姐。 即使在远离尘嚣的深广山脉中,也会上演一些争权夺利的戏码。阿部无意发现村庄外的土地和藤蔓有神奇的效用,它们可以短时间能提升体能,借助于此,他可以轻松捕到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猎物。 他的长姐——当时泽布唯一的首领发现了这个秘密,阿部被迫献出方法,然而,她在服用药丸后,却昏睡了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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