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场不算高明的阴谋便展开,从泽布的女人能持着弓箭作战,到只能囿于阴暗石室,这场剥夺的过程只花了不到十天。 流了很多血,死了一些人,从那时到现在,已经有十五年。 泠琅相信,即使他们不曾偶然来到这里,她们也有再次站到旷野中的时刻。手臂可以枯瘦,可以遍布伤痕,但只要还有一只能执起火炬,便不会晚。 除了少数孩童,泽布已经没有男性了,但刀疤女人看上去并不担心,火光映亮了她消瘦静默的脸庞,她表达了谢意,说她们会重建家园。 “大山会永远注视着你们,远方的朋友,卡尔扎布的每一条溪流,每一棵树都会指引你们前进。” 鹰栖山在她们的语言里,叫卡尔扎布,意为太阳起落之地。 属于泽布的新的太阳又升起来了。 火焰燃烧了一整夜,天再亮的时候,深紫与翠绿都无影无踪,一片黝黑的焦土将它们取而代之。刀疤首领说,她们会在那上面种植作物,蓄养牲畜,用混合了族人血肉的土地继续繁衍生息。 晨风轻拂的山谷中,他们对彼此作别。翻越山丘,一行人站在高岗上,泠琅听见身后传来歌声。 歌声不明亮也不高昂,它沙哑而厚重,像极了沉默的山脉,被风送着才能传这么远。 首领送给泠琅一张地图,上面用简单明了的符号标注,依照这个路线,他们回到陈县需要三天。 泠琅的手被包裹得像个球,她用这个滑稽的球勉力翻看纸张,生怕走错了路。 寂生说:“施主何必辛苦?不如拿给我来看。” 泠琅说:“拿给你,我怕被带到阴沟里去……大师,你还记得此前的约定罢?” “什么约定?” “我们假装你未曾被发现,你把会主给的真正任务透露出来。” “什么任务?” 泠琅放下地图:“你想装傻?正好阿绸要练练鞭,阿绸——” 寂生立即说:“施主何必急躁,分别之时,小僧届时必定如实以告。” 泠琅看着他笑眯眯的面容:“你最好是!” 江琮温声道:“大师修的是受苦受难禅,不受上几句就不肯痛快。” 寂生坦然:“小僧修憎欢恶喜禅,见不得谁在眼前日日情深意切。” 陈阿绸好奇道:“真有这两种禅?” 泠琅说:“当然是假的!” 陈阿绸抿着唇笑:“听你们说话好有意思。” 她一路上都牵着泠琅的手,即使自己力气也不算大,但依然尽力给予受伤的少女一些帮助。 泠琅觉得不好意思,但对方执意要这样,就像是昨晚,那双眼睛认真执拗地看着她:“泠琅,我该怎么回报你?” “我们素昧平生,你却愿意做这么多,如果没有你,我的命运不知会如何……我该如何回报这份恩情?” 泠琅摇摇头:“不必说什么回报的,阿绸,你反而教会了我很多。” 她低声:“是我该感谢你。” 四个人在大山中跋涉,没有来时的艰难险阻,直到最后一个夜晚,天上才下了点细雨。 偌大的洞窟内,泠琅在看雨,江琮在闭目休憩,寂生在给陈阿绸喂招。 在旁人面前,他倒是很内敛沉静的模样,那些无聊的废话少了很多,站如静松,坐如卧弓。上挑,横扫,银白色的长棍划出风声,在静谧洞穴中清晰可闻。 陈阿绸在勉力应对,她记忆恢复了很多,但身手毕竟差了,即使对方只用了三成功力,她坚持了二十招后,已经气喘吁吁, 曼舞的银蛇呈现出颓势,终于无力再缠绕,锵然一声委顿于地。 陈阿绸擦了擦汗,真诚夸赞道:“大师好棍法。” 寂生念了声佛,他收棍于袖,忽然说:“小僧去过祁州。” 陈阿绸微愣:“我离开家乡太久,几乎快忘了那里是何模样。” 寂生微笑道:“祁州城内是何模样,我也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城外三十里有一片湖,天气晴好的时候,湖面会有七彩的波光,若有云朵低垂,那云也会映照成彩色。” 陈阿绸思索片刻,随即也笑道:“您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那是七色湖,湖边还有个村子叫彩云村,不过——” 她迟疑道:“我有印象,那彩云村之前出了些事,一夜之间空无一人,从此成为荒村,再没人去那里。” 寂生敛眉垂目,他静静注视着地上跳动的火光,没有说话。 陈阿绸身体乏累,很快便抱着鞭子陷入沉睡,也不管对方有无回应。 夜雨未停,叶片和枝条在细雨中摩擦。 洞口边的泠琅望着夜色中摇曳的树影,听到洞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 她扭头一看,是寂生掏出纸张,又开始书写他的日志,他写得虔诚专注,一笔一划,像在镌刻什么神圣经文。 “大师,阿香是什么样的人?”她忽然问。 寂生头也不抬:“是一个很好的人。” 泠琅笑了声,她觉得这个回应很妙,说了跟没说一样。 她悠然道:“我以为你不会吝啬溢美之词,说她聪明智慧,武艺高强,貌美可亲……” 寂生从容道:“这些都不足以形容。” 泠琅点点头:“这句才对味。” 寂生闷头书写,笔起笔落,已经写了大半张纸,他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很多苦要诉。 泠琅早就发现,这个人满嘴胡扯,唯有在说起阿香的时候十分坦然,她忍不住又问:“让我来猜猜,她和你一样是个杀手?” “是,也不是。” “曾经是?” “曾经算是。” “她现在不像你一样,需要奔波卖命了?” “是的。”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当然知道。” “她知道她是你妻子吗?” “你什么意思!” 泠琅嬉笑道:“我就是问问。” 寂生冷笑着把纸笔揣进怀里:“我们感情好得很,不像您二位,虚与委蛇,假戏真做——” 泠琅托腮望着他:“大师,您知道得真多。” 这话意味很深,寂生不会不懂,他走到少女对面开始闭目打坐。 泠琅轻声问他:“陪阿绸练招,是因为祁州也是阿香的故乡吗?” “……” “我见过很多杀手,他们无一例外的无趣麻木,像只知晓听从号令的机器,武功再高,也不过是厉害点的机器……你和他们很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你会做多余的事。” “什么是多余的事?” “杀手不会做的事,就是多余的事。” “比如?” “比如我问你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你却在回答。” 寂生笑了一声,他望着雨帘,在幽深的山夜里沉默。 泠琅轻声:“我真好奇阿香。” 寂生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我要说,你想得很对。” 他平静道:“想到了她,所以赠出外袍,也因为她,愿意给祁州来的人练习鞭法。我和其他杀手并没有什么差别,只是有个人在等,所以愿意做出多余的事情。” 泠琅知道,这句话还有一个意思,他和其他杀手无异,只是有人在不断影响他,让他不太一样。 佛门不过表象,阿香才是皈依,是准则,是一个杀手和同类的区别。 这很有意思,如果泠琅是在别的时候别的地方,遇见这样的人,她一定愿意花时间和他交流,喝上一壶酒,听一听他的故事。 他们其实算投契,相处也轻松,只是可惜。 泠琅懒懒地问:“您左肩的伤口还好罢?” 寂生说:“呵呵,我还以为施主不会过问呢。” “怎么会?我内心一直煎熬内疚,都吃不下饭。” “说得好像晚上吃得最多的不是你……罢了,伤口很好,无需挂怀,反正当时我也预料到了。” “……预料到了?” “明净峰上,你杀层云寺那些人的时候不也是这样?红着眼睛,跟个猛鬼似的,手撕活人残忍至极,比杀手还杀手,谁也拦不住。” “哈哈……让大师见笑……” 泠琅干笑两声,左手一凉,是有人轻轻覆住,她侧头,只见江琮不知何时醒了,正默默看着她。 寂生凉凉道:“江舵主睡得可好?” 江琮颔首:“尚好。” 寂生微笑:“天明之后,便是分别之时,出了这座山,我们便谁也不认识谁了。” 江琮柔声:“如此,有些话便可交代了罢?” 寂生沉默片刻:“青云会有四堂十二舵,十二分舵遍布四海,负责所辖地区。而四堂分东西南北,没有手下可差遣,也没有地域需坐镇,这四个人只是听命于主上的杀人利刃而已。” 江琮静静地说:“你是北堂。” “不错,你怎么知道?” “猜的。” “猜的真好,你自己猜,我不说了。” 泠琅插嘴:“大师干嘛跟他计较?别理他,我不猜,你同我说。” 寂生哼了两声:“春秋谈只是幌子。” 他目光落在泠琅脸上,一动不动:“主上一开始,就只让我跟着云水刀。” 他此前被江琮逼问出来的说辞,果然真假参半。 泠琅品味着这句话,她知道这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会主很喜欢玩文字游戏:“原话就是云水刀?” “是的。” “什么时候发布的这一任务?” “三月末。” 三月末,正是江琮转醒的时候,那时泠琅已经入侯府三个月。 “所以说,后来在明净峰,你参与其中只是为了方便盯梢?” “没错。” “那为何堂而皇之地在人群中现身?就不怕被我发现?呵呵,实不相瞒,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当时我也很意外,虽然我并不擅长潜伏,但施主在人群中一直看着我,让我险些以为自己早已暴露。” 泠琅笑道:“那倒不是因为这个,我一直看你,只是因为你长得较为出众。” 寂生赧然:“施主谬赞——江舵主这般盯着小僧是为何?生来俊俏并不是小僧的错。” 江琮淡淡道:“后来你直接现身,甚至动用其他杀手是为什么?” “杀手不是我安排的,主上只是让我配合,包括那些话,也是他让我说的。” “那句李如海痛恨青云会,是他让你说的?” “不是。” 寂生唇边笑意隐去:“这是我自己想说的,毕竟人不是生下来就是杀手,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不过也是个心怀江湖梦的普通人罢了。” 他轻声:“天下谁不景仰刀者呢?” 江琮和他对视:“但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刀者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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