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喝酒,沾半口就发晕, 沾一坛也是同样的晕法,大多数时候她会索性喝个尽兴,譬如昨夜。 翌日酒醒,她直挺挺地卧在被子里, 开始回忆昨夜种种。 江琮站在窗边,很好心地提醒道:“宫商客肖之昂。” 泠琅把脸藏进帘帐阴影,假装没有听到。 江琮温声道:“一苇刀陈崤。” 泠琅打了个半真半假的呵欠。 “江东药谷陆鸢。” 泠琅僵在榻上, 双双心直口快, 她只有认栽。但江琮大早上报菜名似的把这些人名报一遍, 还是让她心中有十分诡异的心虚感觉。 江琮继续说:“岭北杜十二, 东海白浪客, 蔺城孤绝剑。” 泠琅翻身坐起,无言地看着他。 对方莞尔一笑:“夫人对这名单有何感想?” 泠琅说:“我的感想是:都是各地的青年才俊。” 江琮悠然道:“的确,如此看来,夫人见识颇多。” “这里面好些人都只是见过一面, 聊得投机罢了, 双双酒后胡言,你怎么也当真?” “当不当真有何影响?只会激励我时时自省罢了。” “我觉得你笑得很怪。” “怎么会。” 泠琅无法, 她总觉得此事还有后续, 但当下对方只清清润润地笑, 好似真的没放在心上。 放在心上又如何! 片刻后,少女独自走在山道上,心中忿忿,她刀耍得漂亮人也漂亮,招人喜欢是人之常情。江琮,江琮他的确该庆幸自己幸运。 走了半刻钟,便是一桩古朴雅致小院,泠琅抬手敲门,很快便有人来应。 顾凌双站在门后,头发蓬乱,眼下还有乌青,她迟钝道:“阿琅?昨夜睡那般迟,怎么现在就起来了。” 泠琅步入屋中,开门见山:“我们午后便回去。” 顾凌双瞪着眼看了她半晌,只憋出一句:“我就知道。” 泠琅柔声道:“下次再见,我们双双是不是已经是新的顾掌门了?” 顾凌双羞赧道:“或许吧?祖母说她要游历两年,若在此期间我能把宗内一切处理得好,那等她回来,就进行继位仪式。” 泠琅赞叹道:“那我便等着好消息。” 二人又说了一刻钟,临别前,顾凌双忽然道:“我昨夜把你过去的情史都倒了个干净,江公子他,没说什么吧?” 泠琅敲了她一记:“那算什么情史?也罢,他不敢说什么。” 顾凌双笑嘻嘻地说:“真的?我最后说漏了嘴,把沉鹤也供出来了,当时我瞧着江公子似是无动于衷,果然是个贴心大度的。” 泠琅的笑僵在脸上,片刻后才道:“双双,你可真是我的好……算了。” 她无奈转身出门,再次走上石梯,此时尚早,林中漂浮着淡淡的雾气,静谧得好似天地间只有她一人。 还有一人。 雕刻着松柏仙鹤的石台之上,有人在舞剑。 剑气凛冽,轻灵迅疾,剑身反射着稀薄天光,一闪一闪。持剑的人衣袂翩跹,一招一式,落拓而随意,如鹤立水畔,振翅晒羽皆是风流。 泠琅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直到对方发现她,才迈步走上前。 少年立在云雾翻涌的高台上,垂首望向缓步行来的少女,额发轻轻垂落,双眼在晨雾中仿佛有同样的湿润。 泠琅仰着脸大声说:“我们午后就走啦。” 苏沉鹤毫不意外地笑笑:“这么急。” 泠琅点点头:“我记得,你一直想去西京参拜剑冢?” 苏沉鹤微顿:“阿琅还记得这个。” 泠琅痛快道:“要不要一道上京?我之前打听过,剑冢其实有办法进入,我可以帮你。” 苏沉鹤静默数刻,终究摇了摇头。 他低声道:“明澈剑还有一招没学完,等这边结束,我再去西京寻你。” 泠琅心中微叹,她不知道这个拒绝是因为剑招,还是因为昨夜风波,她不好强求,只说:“那你可要快点。” 她轻轻一笑:“或许很快,我便不在那里了。” 说着,她微微颔首,足尖一点斜掠而去,身影消失在茫茫云雾中。 少年提着剑,仍立在原地怔忡,他反复思索着最后一句话,直到天光破出云层,映亮地面。 另一边,泠琅步伐轻快地走在山道上,想着回去还能补一点觉。刚绕过一处石雕,她心中忽地一凛。 前方,有枯叶被踩碎的细微声响。 若是路人经过,那步声早就由远及近被她听到。这个声音明显是在某处藏匿,不慎发出的。 难道顾掌门不在山中,又有人贼心不死了? 泠琅假装一无所知,仍按照先前的步伐速度往前走,心中默数距离。靠近某棵巨木时,她提气一跃,从另一头闪身到树背后—— 果然,树后藏着一个惊慌失措的人影。 泠琅愣住了:“阿绸?” 女孩显然吓了一跳,她脸庞红扑扑的:“泠琅,我正在等你。” 泠琅松了口气,她疑惑道:“山路上凉,为何等在此处?去厢房寻我不就好了。” 阿绸摇摇头:“我正是特意在这里等,我有话想对你说。” 她轻声:“出鹰栖山那几日,我听到了你们的对话——不是故意听的,我睡眠一直很浅,当时又下雨,所以一下子就醒了。” 泠琅没想到还有这一出,她张了张嘴:“啊?” 同时,心中飞快地回忆盘算,阿绸在洞穴深处睡觉的时候,他们在洞口都谈论了些什么:寂生坦白了任务事实,透露了李若秋的身份,第二日还警告她不要相信江琮。 阿绸认真道:“我听到了一个人名,当时觉得很熟悉,过了一夜,才慢慢地想起来。” “泠琅,我和叔父一起游历之时,他总会和我闲谈一些江湖上的故事,谈得最多的就是年轻时候往来的朋友。虽然大多隐去了姓名,但我偶然一次看到他从前的手稿记录,竟发现了能对得上号的人。” “李若秋,就是这个名字。” 晨雾渐渐地散去,鲜有人行的后山树林中,有一高一矮两个女孩相对而立,语声悄然。 陈阿绸说,常罗山年轻时爱饮酒,因此结识了一个同样好饮的朋友,二人时常一起评判各类佳酿,甚至着手研讨酿酒密方。 那位朋友不仅能酿酒,还会铸兵器,尤其是小巧锋利的匕首。那日,朋友来寻常罗山,喝了半壶之后才开口,说他遇到一个难题。 有人要他打造一柄匕首,要求锋利无匹,吹毫可断,并且只能在夜间使用。 最后一项要求实在古怪,若你不想在白日里用,那就把它锁在柜子里就行了,为何要在武器本身上面做文章? 常罗山觉得好笑,他说这人定是故意刁难,拒绝便是。 朋友却饮着闷酒摇头,说拒绝不得,只能费心思想了。 那时已经酒过三巡,醉意,往往能激发些灵感,常罗山忽然问,白天和夜晚的区别是什么? 是光。 既然如此,那便打造一柄不能见光的匕首,它材质特殊,在日光下会融断,淬的毒也会消解,如此一来,不就成了只能在夜里用? 常罗山又感慨,究竟谁会用这样的武器?听起来,像那种急于为黑暗表忠心的人,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再也不会行走于日光之下。 朋友的脸上渐渐显现出痴迷,他低声说了句好,酒都没喝完便匆匆离去,这一别,就是两年。 两年过后,常罗山又遇上他,问起匕首是否制成。对方点头,又摇头,表情竟然是少见的凝重。 他说:“制成它,我只花了一个月,只是,我用了一种不该用的工艺。” “我发过誓,这个工艺以后再也不会用,只怪当时你的形容太过迷人——一柄只为黑暗效忠的匕首,我着了魔一样想把它制成,最后不惜用上不能用的方法。” “麻烦还未显现,但我已经开始担心,今天我可能很难再同你一起饮酒。” 如他所言,那是二人见的最后一面。 常罗山是个重情义的人,友人生死难卜,他也一直在暗中打听,打听那些在夜间死于非命的大人物,又倒推命案始作俑者何处出身。 不是什么人都能用铸谷的武器,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命丧铸谷武器之下,他有心记录收集,也不管这样有没有用,他只求自己心安。 若友人因此而死,究其原因,也是他提供了思路。 那个薄薄的名册,在某个午后,被年幼懵懂的女孩翻开,她那时认的字还不多,一些潦草的笔迹也很难看懂,却牢牢记住了一个名字,李若秋。 或许因为,当时正是个漂亮的秋天罢。 陈阿绸急切地说:“那天清晨,我听到寂生大师和你的对话,于是决心此事只告诉你一人,今天才特意等在这里……常叔未娶妻也没有后代,他还有些手稿遗物,都保留在凤翔县某个私塾先生处。” “常叔已死,泠琅知道了这些消息,想做什么就尽管去做,无需有任何顾虑。我现在没有什么能够回报你,这些话,希望能有用处。” “泠琅,一切珍重小心。” 女孩儿离开后,泠琅站在密林中,站了足足一刻钟,直到身侧草尖上挂着的露水开始消弭,才举步往回走。 刚刚那一刻钟里,她想了很多很多,如今那些思绪都有了决断打算,只剩一句话如呓语一般,仍在脑海中低低呢喃。 “她好像在用这种方式,证明自己从此为黑暗效忠,绝无二心。” 那个名字和秋天有关的女人,到底有怎样的人生?
第118章 陨如雨(上) 花了八日, 二人抵达西京。 距离丰永门三里处,青骓长嘶一声停住。 马背上的少女眯着眼,她凝视着十步以外的某棵树下, 那里有一个人。 少年一身短打, 瘦小干瘪,他静立在那里,毫不起眼, 如同另一棵树。 是九夏。 身后马蹄声细碎,青年驱马绕过她,行到九夏身边,垂首同对方交谈。他们声音很低, 轻不可闻。 江琮什么时候传递的消息,泠琅不知道,青云会的舵主可以有一万种方式联系他的爪牙。 她盯着青年冷淡的侧脸, 片刻后移开视线。 二人很快结束交谈, 九夏转身离开, 身影转瞬消失在驿道尽头。 江琮回到她身边, 温言道:“他们在驿站等着。” 泠琅点点头, 青骓复又颠簸起来,她把着缰绳迟疑道:“我记得,我们出来用的借口是评访江南茶庄?” 江琮微笑:“夫人放心。” 泠琅也笑,她柔声说:“我当然放心。” 驿站汇合时, 她知晓了这句放心指的是什么, 三冬和几个侍从毕恭毕敬地立在屋当中,身侧堆积着大大小小的木箱木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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