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生忍不住骂了声:“就算他不来,他也是刀者,你们还是一群走狗!” 离他最近的一个喽啰听到了,抬手给了他一拳,这一下结结实实,他口中翻涌出血味,却强忍着没有半分痛声。 众人哄笑,寨内寨外气氛快活,但这快活没有持续很久,因为很快便有人看到,在长长的通道的尽头,一个高大身影正缓缓走来。 篝火熊熊,人影幢幢,在满地喧闹杂乱中,这个身影淡漠而从容,像一柄静默却锋利的刀。 寂生睁着疼痛不已的眼,看着那个人走近,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在痛楚中生出了幻觉。 男人说:“诸位似乎等候已久了。” 万籁俱寂,只有潮水拍打沙岸的响声,海雾已浓。 男人又说:“路上遇了雨,便来得晚了些,还请恕罪。” 他说话很客气,甚至是温和的范畴,斗笠被摘下,露出一张温润而坚毅的脸。寂生呆呆地看着,直到月下陡然亮起淡青色的光,才确信这一切是真实。 刀者持刀,微笑着说,“请吧。” 寂生呆呆地看着人群中起跃的影子,那柄世上最负盛名的刀刃正在翻涌出光,像云絮,又像水波,淡漠温厚,却刀刀致命。 多么慈悲的杀人术,少年心神摇曳,手指无意识紧攥住绳索,他几乎痴迷在这片刀影中。 上一刀劈砍开敌人的胸膛,下一刀就令困缚着平民的木笼寸寸破碎,刀者且斩且战,从容地翩跹于血海之中,宛若救世的神祇。 若有神祇,那也该是这种模样。 刀锋终于破开寂生手上的绳,这是他和自己心中景仰的大侠最近的时刻,虽不到一息时间,但少年牢牢记住了对方从容不迫的姿态,和唇角含着的淡淡微笑。 他挣脱束缚,也投身杀伐之中,一夜之间几乎屠尽十二寨所有恶徒。 天明之际,少年倚着自己的长棍,再没有力气移动双腿,而刀者穿过雾气,停在了他面前。 男人仍旧在微笑,他温声说:“你怎么还没走?” 寂生努力平复自己心中激动,他喘息着说:“我想帮点忙……就像你一样。” 男人的笑意深了些:“像我一样?” “像你一样,只做好事,成为真正的侠客——” 男人温和地看着他,说:“你会成为侠客……但不必像我一样。” 他转身步入雾气中,寂生怔怔地立在原地想,他永远无法忘怀这一天。 这一天里,他爱上了一个姑娘,见到了心目的侠客,前者是一句誓言,后者是想践行的人生。 寂生离开十二寨,他伤势不少,甚至手脚都没什么力气,但他把马催得很快,因为他迫不及待想让女孩知道这些,把这一夜的激荡说给她听。 虽然才见了一次面,但他已经有很多、很多话要说给她听,绝不会再那么笨拙—— 茶摊依旧,女孩却不在那里。 有人说,女孩的父母昨天隔壁镇吃酒席,迟迟未归,她心里担忧,便孤身去寻了,结果自己到现在也没回来。 那地方,正是离十二寨最近的那处城镇。 寂生催马折返,狂奔半时辰后,却见到了地狱般的景象。 废墟,尸骸,焦黑浓烟,他不知道这个镇原本是如何,但它绝不该是这副被洗掠的模样。 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咒骂,他茫然听着,原来是昨夜东海十二寨逃出的匪徒来此,造下如此罪孽。 他打听阿香的下落,有人说,这个女孩的父母被亡命之徒杀死,而她自己被一个青衣人带走了。 “那些贼人还想杀她,结果一个穿青衣的忽然出现,问她想不想报仇,若想,就得跟他走。” “那人好生古怪,这种天气穿得厚厚实实,连脸面都遮住,不晓得他怎么看路,出手倒是凶狠,就抬了一下手,对面全死了……反正,你说的那女孩已经跟着他离开。” 寂生恍惚着,几乎站不住脚,镇上百姓不知道那人是谁,但他很清楚,这种种特质表明,那是青云会的人。 那个笑声如出谷黄莺般的女孩,被青云会带走了。 他才发过誓会回来寻她,保护她安稳顺遂,他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当侠客,他还年轻,踌躇满志,以为世间危险不过如此。 然后,他的牵挂便断在眼前。 从那天起,寂生开始寻找她,他去了更多更远的地方,杀了更凶狠残忍的敌人,终于在几年后,某个漂浮着彩云的村庄,见到了他想念的姑娘。 见到她的第一眼,他就忍不住落泪,可是她一点也不伤心,甚至像从前那样,双眼蕴了江南的水雾,微笑着问他,来的路上是否辛苦。 她说,她已经看不见,但能闻到他身上尘埃与血腥的味道,这几年过去,你有没有成为想成为的大侠? 她说,我也记得那一天,那个春末,你骑马经过了我的茶摊,我从未见过这么英俊的少年,你跳下马找我要茶水,我开心又慌乱,一碗茶打了好久才送来。 她说,那碗茶是我故意打翻的,不是这样,你怎么会留下来? 我时常会回忆那一天,那是我见过的最后的春天。
第131章 月下雪(下) 相别四年, 寂生不再是那个打马过春风的少年,他走过漫长夜雨,终于站在朝思暮想的姑娘面前, 而她却无法看见他。 也看不见他此刻脸上的哀伤。 他想告诉她,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懊悔,为那句未能实现的诺言。如果他不贪恋那一夜的激战,不去追求一时惩恶扬善的快意, 他还能早点回去寻她,或许一切不会这么糟。 他还想说,他见过太多人间事,当初的满腔热血已经消弭, 他早就做不了侠客,已经是个麻木不堪的普通人。 那些沉痛的,深歉的话, 在看见女孩结满雾气的双眼时, 忽然变得如此软弱无力。 她倚靠着残破的门框, 坐在光与暗的交界处, 皮肤是诡异的惨青, 手腕细瘦伶仃到连看上一眼都是不忍。 寂生不难想象她这几年的境遇,青云会豢养的毒人,饲喂各种毒药毒汁,感官逐渐迟钝缺失, 直至每一寸体肤都能轻易杀死触碰的对象。 她被带到这里, 任务是杀死隐藏在村中的某位大人物,如今那人已经死了, 连带着整个村的村民。 昔日美丽村庄变作死寂, 尸体从村口蔓延到农田, 每一具都乌黑可怖,鲜血静静流淌扩散。 而凶手靠坐在血泊中,对一切浑然不觉,只对着多年前失约的少年,露出一个微笑。 像他们初次见面那样的,羞怯而期待的笑。 她扶着门框,摇摇晃晃地站起,连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都迟缓吃力。寂生想上前搀扶,她感受到靠近,立即轻轻摇头。 “不能随便碰我,”她带着歉意说,“会很危险。” 彩云垂在天边,失散太久的他们终于相见,女孩看不见他如今的模样,而他甚至不能握住她脆弱的手。 寂生没有说话,他静静地流泪,为女孩遭受的苦难,也为她此刻的笑颜。 这个笑过分美好,像焦黑废土中开出的花。 他想,他甚至无法保护唯一喜爱的女孩,无法践行那么一句简单的承诺。他辜负了最不想辜负的人,已注定无法成为心怀天下的侠者。 曾踌躇满志的少年彻底被命运的嘲弄击溃,无法再憧憬幻想过千万遍的愿景。他明白,若连眼前这个人都无法拯救,那所谓救苍生也没什么意义。 有人远远地看着这一幕,青衣,斗笠,高大清瘦,看不见面容。 寂生回过头,看见那人站在残垣断壁中,安静得像块山石。 男人看着他手中尚在滴血的长棍:“这些人都是你杀的?” 寂生知道,这句话指的是参与这次屠村的青云会成员,他们都命丧于长棍之下,除了阿香。 寂生说:“是。” 男人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寂生平静地说:“我要带她走。” 男人动了一下,下一刻,他们之间只距离五步。 他说:“你若带她走,她是活不下去的,至于原因,你应该很清楚。” 寂生看着他:“我会想办法。” 男人笑了一声:“青云会的毒天下无敌,会让你想出办法?” 他又说:“培养这样一个武器,费了我很多心血,若白白浪费,的确十分可惜……但若有更好的填补,那也可行。” “从你进来开始,我就一直看着,你身手很不错。我可以给她离开青云会活命的机会,但你必须为我效劳。” “或者,你死在这里,她继续为我所用。选一个吧。” 这番话很自信,男人甚至没有给出寂生活着带阿香离开的可能,他负手站着,一切隐没在遮蔽中,平静而傲然。 寂生很快就做出了选择,不为话语中的威胁,而是为那句“她就算离开,也活不下去”。 更为在他们交涉对峙的短短时间里,女孩撑着门框,身体开始发颤,眼中流淌出深红色的血。 男人满意于寂生的回应,他缓步走到女孩前,将一粒药丸送到她口中,他戴了手套,连手指都遮盖起来,毫不畏惧这点触碰。 后来,青云会少了名精心培育的人形毒药,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默隐忍的杀手。 江湖上也失去了一位意气风发的侠客,花开花落,世易时移,关于他的那些故事,因为太过千篇一律,也不再被人谈起。 再后来,世上又多了一个奇怪的和尚,他为自己剃度,为自己立命,他念不了几句经文,认不出有哪些神佛,只在参拜念祷的时候,格外虔诚。 他为自己注定早逝的恋人念祷,祈求上苍的垂怜,能让她再多看一眼世间。即使人世对她残忍,但她仍旧热爱并喜悦着,这难道不值得降下一份慈悲。 漫天神佛若有知,请注视于她,如果有罪孽必须偿还,便让他承受。 她无法看见更远的景色,他便将那些事物写在纸上,把它们带回来,一字一句念给她听。 在这个总是浅笑着的女孩面前,寂生永远是顶天立地的少年侠客,救她于水火,于春风中打马过江南,她所见的春天永远停留在最美的时候。 而她不知道,她才是他唯一的信仰,唯一的皈依。他的侠客梦早已破碎了,但在她空濛的眼中,却能寻到最后的桃花源。 那是他前行的唯一理由。 为这个理由,他可以做任何事。 故事已说尽,在瑟瑟秋风中,所有遗憾和不甘都变得模糊遥远。 泠琅想起寂生从前说过的一些话,他说,不是谁生来就是杀手的,杀手在成为杀手之前,或许还想成为大侠。 咳嗽声从屋内传来,这声音如同被人掐住了喉咙,在濒死之时费力挣扎时发出,微弱而尖细。 寂生立即折返,咳声又响了很久才渐渐停歇,他再出来的时候,泠琅和江琮都轻易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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