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念了声佛号:“小僧若接了,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江琮脸上仍是温和笑意,他耐心地说:“会付出抬一下手的力气。” 寂生道:“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饭。” “花了力气,怎能叫白吃?”江琮笑了声,“大师,瞻前顾后,是会浪费时间的。” 泠琅屏气凝神,她看着僧人终究走上前,将那纸包接过,置于袖中—— 那串精巧佛珠,一摇三晃,随着动作在空中颤颤巍巍。 寂生忽然问:“施主一直盯着,是很喜欢我这串念珠?” 泠琅笑道:“瞧着眼熟,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寂生微笑:“来而不往非礼也,施主若喜欢,这念珠便赠与你。” 他一抬手,珠串被甩出,直直往泠琅身上来—— 它在半空中被江琮截了胡。 青年出手如电,轻松将其纳入掌中,垂眸一看,从容笑道:“给了我们,大师用什么?” 寂生微微一笑,从袖中又摸出一模一样的一条,缠绕在手中不紧不慢地捻揉起来。 “一条平平无奇的念珠罢了,小僧家中还有十来件。”他悠悠然道。 泠琅干笑了两声,有种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尴尬。她上前,一把把江琮手中事物拿过,揣进袖中,说:“多谢大师赠礼——此地不好说话,不如?” 寂生坦然道:“不如来寒舍中一叙,请吧——” 他打了声呼哨,一匹健壮白马踢踏而至,三人复又策马,在一阵阵微风中飞驰过山野。 路上,彼此多有交谈,但都是些不咸不淡的话题,气氛轻松如常,寂生甚至还同从前一般开他们的玩笑。 念珠之事纯属误会,泠琅心中却越来越古怪,因为从始至终,她都没在寂生脸上瞧见过痛色。 低落,隐痛,或是因可以预计的离别而生的茫然,统统都没有。他如过去一般嬉皮笑脸,那张深俊的面容上,没有半丝心事痕迹。 或许这是伪装,可是双方心知肚明当下境况,他又何必伪装。 除非,这已经成为了某种深刻习惯。 昌明镇很快便到了。 稀松平常的一座小镇,镇外是被分割成块状的水田,镇内不过两三条街,房屋低矮,孩童跑来跑去,彼此打闹,笑声传了很远。 寂生牵着马走在前,他很熟悉此地,带着二人七拐八拐,在某处院落外停下,抬手敲了敲古朴院门。 泠琅站在后头,拉了拉江琮的袖子,心跳得有点快。 她乱七八糟地想着,来开门的会是什么样的女人?在她猜想中,那应该是位年纪不大的女子,或许因为病症而有些瘦弱,眼中定含着被深爱的人会拥有的柔光—— 门开了,一位身形高大的健壮老妇探出头。 寂生柔和道:“嫂子,还剩了豆腐没得?” 他说话带上了浓重的西南口音,而老妇也用同样的口音朗笑道:“还有三文钱的!晓得你今天要来,特意剩着。” 她转身进里,留得泠琅愣在原地,同江琮默默对视一眼。 直到老妇出来,把豆腐交给寂生,说:“今天这么晚,你婆娘都在家等急了吧?快点回去。” 寂生笑着称了谢,院门一关,他回头看着身后一语不发的两人,挑眉道:“怎么?江舵主竟没为妻子买过菜?李女侠这般惊讶。” 泠琅哼哧道:“他……确实有些笨,做不来这个。” 寂生哼笑了一声,又去了好几处地方。昌明镇这种小地方的集市早早就收了,若要购买菜蔬,必须挨家挨户去商户家中。 很明显,寂生颇精于此道,他熟门熟路地买了条一斤半的草鱼,半只老母鸡,一捆秋葵菜。轻言细语地同居民寒暄,从容不迫地杀价来回,好似真的只是个忙碌于俗世烟火的男人。 “张嫂,你这菜老了,阿香不太欢喜,你再便宜点。” “再加点鲜菇,阿香上回说这个煲汤最好。” “王二哥,今天这个草鱼很可以哦,下回帮我多留条。” 泠琅问:“为何你同他们说话不自称贫僧了?” 寂生说:“因为他们都知道我是假和尚。” 泠琅无话可说,她看着寂生拎着一大堆菜蔬,走在夕阳余晖中。他脚步轻快,口中甚至哼着些乡野民调。 他们牵着马,再次出了镇,走了没多久,只见蜿蜒弯曲的田埂尽头,一幢小小的院落矗立着,屋顶已有炊烟袅袅。 寂生微笑着说:“阿香知道你们要来,已经提前煮好饭了。” 让死期将至的爱人进厨房,似乎不是个爱护妻子的男人该做的。 但寂生神色忽然变得柔软,泠琅恍然看到鹰栖山的雨夜,僧人捧着纸笔,一字一句地写他的生活轨迹,好似在镌刻神圣无上的经文。 她终于又问了:“大师,阿香是什么样的人?” 僧人停住了脚步,也停住了欲叩门的手,夕阳洒在他肩侧,他说:“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女人。” 这句话可谓柔情之至,你可以夸赞你的爱人美丽,聪明,勇敢,但万千美好特质不过积累成一句迷人。 寂生推开了门,他朝着院落,温柔地唤了声:“阿香。” 一道柔和甜美的女声响起:“不是说今天有客人么?” 寂生说:“他们来了。” 泠琅几乎呼吸都要停止,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紧张,她正欲绕过木门,走到院中,同那女子说话招呼,她已经能看到那截鹅黄色的衣角—— 她袖口一紧,是被人拉了一下。 泠琅怔然抬头,僧人正看着她。 那是一个很复杂的眼神,温柔还未尽散,却已显露内里无尽的哀愁。 还有一些无法出口的恳求。
第129章 月下雪(上) 这是很短的一瞬间, 泠琅错愕着,还未反应出什么,木门内的身影已经显现出来。 这是很美的秋天的傍晚, 夕阳静静垂落, 少女立在黄昏中,却恍然看见了雪。 冷寂,浅淡。 若你在冬天, 曾见过月亮下缓缓流动的冰河,便会懂得那是什么样的颜色。 这是一个青雪般的女人,她端坐在桂花树下,正朝门口露出一个笑。 只需一瞬间, 泠琅便懂得了门口那个眼神的含义。 寂生的妻子看不见东西。她的双眼空濛动人,像含了无尽烟雨,这是一双美丽的眼睛, 却并不健康。 她清楚自己的特别之处吗? 寂生走上前, 他将菜蔬放到一边, 弯腰为阿香抚平耳边发——那其实没什么好抚, 它干净光洁、一丝不乱。 “久等了罢,” 他语气温柔得几乎滴出水来,“今天买了葵菜,挑的尽是鲜嫩的,待会儿炒了吃。” 阿香微笑着:“葵菜?这个时候哪能买到葵菜。” “夫人喜欢, 便什么时候都该有。” “贫嘴, 净同我说这些,让客人干站着。” “他们身体好, 多站一会儿不碍事。” 女子闻言笑起来, 她的笑声十分轻柔, 像春天的鸟雀,笑容也很特别,甜蜜柔婉,是那种无忧无虑的,被深爱且保护着的人会露出的笑。 没有人不会为这种笑动容。 “你刚刚别了什么东西在我头发里?”她娇嗔着,抬手往发间触碰。 寂生低声说:“是风雨兰,昨天下了雨,外面路上开了许多,我瞧着漂亮,便带回来给你。” “这花娇艳,都是活泼小丫头戴的,怎适合我?” “夫人颜色好,什么花戴不得?” “还说——别让客人看了笑话。” “阿香不信么?尽可以问他们,这花到底配不配。” 他们旁若无人地谈笑着,轻言蜜语,如同凡尘俗世中最最平常不过的一对夫妻,话题只关于饭菜和天气。 这一幕过于温馨醉人,泠琅喉头发紧,一时间几乎说不出话。 当寂生将目光投过来时,她终于笑起来,柔声说:“总听大师说起他的妻子如何温柔美丽,如今一见,果真没有夸张。” 阿香笑吟吟地偏过脸来,她快乐地说:“是李娘子和江公子罢?阿生也同我说了你们在鹰栖山村庄的事,我一直都想见见你们——快请坐。” 泠琅走到另一椅子边坐下,这个距离让她能更清楚地看见阿香的脸,她面上泛了红,那片薄薄的青雪便如同洒了霞光。 她的确年轻,头发乌黑光润,眼睛像含了雾气一般楚楚。她十分爱笑,至少从泠琅看见她开始,脸上便一直挂着恬静喜悦的笑意。 然而,这些东西配着她惨青色的皮肤,和空洞迟钝的双眼,几乎可称毛骨悚然。她手腕和脖颈细瘦得可怕,能看见青紫色的血管,好似轻轻一触碰便能折断。 泠琅看着这一幕,却一点也不觉得可怖,她视线落在女子鬓边粉色花朵上,只感受到酸楚。 仿佛感受到了视线,阿香又伸手去摸花,想把它取下:“风雨兰太粉艳,我精神头不好,哪儿能戴这么亮的花——” 泠琅却按住她的手臂,温声道:“怎么会?夫人戴它十分好看。” 阿香便垂下手,掩唇笑道:“那便这样罢,横竖我看不见,若瞧着滑稽,也是苦了客人。” 泠琅为这句俏皮话笑起来,寂生也对阿香说:“我去做饭,夫人陪陪客人。” 阿香嗯了一声,泠琅推了推江琮:“你也跟着帮忙,烧烧火什么的。” 江琮微微颔首,却略有迟疑:“我似乎不会烧。” 泠琅耐心地说:“村子都会烧,炉子不会烧?” 江琮领命而去,阿香坐在树下噗嗤一声笑了,她真的很爱笑:“二位果然同阿生说的那样有意思。” 泠琅说:“我很好奇,寂生会怎么说我们?” “他说他因任务结识了一对男女,一开始打了几场,后来一同流落在鹰栖山,发现他们古道热肠,颇有侠风,凶险之中有了些情谊,这就叫不打不相识罢?” “颇有侠风……他竟然会这般评价。” “我也有些意外,这么多年,阿生除了完成任务便是回来陪我,我原以为他一个朋友都没有——今天二位来做客,我好高兴。” 阿香一边轻声说着,一边从袖子中摸出一样物事递出:“这个……送给李娘子,前几日阿生说你们要来的时候,我就在做了。” 泠琅道谢接过,放在手中一看,那是一个淡色的香囊。放在鼻尖上闻一闻,里面传来桂花香气,馥郁扑鼻。 阿香赧然道:“可惜绣不了花,有些简陋,还望李娘子莫要嫌弃。” “多谢夫人相赠,这青色正配丹桂,”泠琅将香囊收好,“它定能香很久。” 她也取出一只锦囊,是此前在白杏堂拿的:“这是加了安神草的药包,放在枕头边上入睡,可以安气宁神,请夫人收下。” 双方互换了礼物,彼此三言两语,便有亲近之意,一同在桂花树下说起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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