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这句,他醉眼惺忪,竟慢慢睡了过去。 而这六个字几乎震动了医者的心绪,他反复回味方才主上的眼神,那是一个志得意满、运筹帷幄的胜利者的眼神。 医者不再说离开,他留在营帐里,日夜反思索量那场诊疗,终于,从某个看门的小兵口中得知,治疗的第五天,曾有人来看过药炉子,加了一点药粉,称是您派来的。 医者明白自己从未派人去加过什么药,他同时也看透,这一切的源头到底是什么。 主上想占据河东的势力,然而他的兄长多年谨慎,重重近卫从不离身。 那味药是他派人加的,一点药粉,足以谬以千里。侄儿的血没止住,丢了命,兄长沉痛至极,独自站在新坟前凭吊,让他终于有了可乘之机。 更别说,提前放出细作,把敌军引来驻扎,这些工作进行得悄无声息,就如他的手段一般,看不出半点痕迹。 医者终于明白,相信一个乱世之中的野心家是何其愚蠢。 他献上了忠诚,然后被当做弃子,王侯当时若选择直接结果他,他便只能在万念俱灰中绝望死去,到死,都以为是自己的医术出了问题。 而后来的牢狱相助,不过是残忍的权力者,在权衡利弊后做出的决定。 兄长必死无疑,而医者尚未殒命,若顺水推舟演上一出戏,弃子可再次拿回来,为他所用,还更为顺手。 医者不介意自己为所效忠之人去死,他却在乎被欺瞒算计。他没有得到立在江水边慷慨悲歌的机会,从头到尾,只是个愚昧无知的牺牲品。 医者无法忍受这一切,他最终自焚于野地。 ——至少旁人是这么认为,王甚至还在那块焦地上立了块石碑,时不时去悼念,赢得了惜才重义的声名。 而真正的医者,隐姓埋名,去了深山之中,靠为山下居民诊治谋生,他在那里收留了几个因战乱而无家可归的人作为弟子,也繁育了自己的后代。 他教导他们医术,绝口不提自己的生平,只在临死前留下训诫—— 不可入世。 神医于乱世,如赤手空拳却怀揣宝藏的稚童,想救世人,却连自己都救不了。 方圆谷,取的是方枘圆凿之意,怀揣着天真热血妄图改变时局,龌龊而难入,愚蠢之极。 从此,每一任家主都谨慎恪守了组训,绝不入世,他们在深山中隐居,和麋鹿雨水相伴。 每一次换代,都另寻一处山谷,所以天下世世代代都有山中神医的传说,却无人能说清到底在哪一座山头。 方圆谷曾经在玉峰山,在积雪山,在苍茫的十万大山深处,而江远波出生之时,方圆谷被他父亲选在了岭南。 那片连绵不绝的湿润山脉中,生活着他们最后的族人。 三、 江远波的名字来自于他母亲。 她一生都在山里,从未见过江河湖海是什么模样,她为唯一的孩子取了这个名字,说不清是因为自己的希冀,还是对他的期望。 远波,意味着远处的水面泛起的波纹,听起来广阔宁静,且自由。 然而,他本人和此寓意毫不沾边。 少年晓事得早,他技艺超群,触摸过的草药过目不忘,天赋绝伦,相克的药性亦能调和,发挥出原本没有的效用。 方圆谷的世代传人都是神医,而他同各位前辈相比毫不逊色。这一点,从父亲赞许的目光中,族人艳羡的眼神里,江远波一直十分清楚。 但他对此没什么感觉。 纵有妙手回春的本事,不过是为猎户医病,给牲畜接生。即使有人费尽心机打听寻来,十有八九,也是闭门不见。 一身才能隐没于山林,又有什么意义呢? 听起来,这种想法似乎和他那位入世的先祖不谋而合,而江远波并不关心天下,他没有所谓救苍生的念头。 他只不过觉得无聊。 江远波觉得救济世人之类的高尚愿望很愚蠢,而世代蛰伏隐居更愚蠢。早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自己有些不一样。 那天,他从林中救回的一只小鹿死了。 这只鹿一开始差点命丧于狼口,是他把他救下,带回,养到身强力壮,能够围着他呦呦地叫唤,亲昵地贴上来蹭手心。 母亲对此很欣慰,她总觉得这个孩子有时过于冷漠,不通人情,但从这个举措可以看出,他也有一副柔软心肠。 后来小鹿死了,因为它太过顽皮,独自跑到山林中,被闻声而至的野猪攻击。待江远波寻到的时候,连尸骨都不太完整。 母亲怕他难过,特意陪他说了很久的话,江远波始终垂着头,一声不吭。 不是因为伤心,而是不知道作何表情。 他之前救下小鹿,只因为可以得到它的鹿茸。 方圆谷留存的鹿茸大多不够好,他最近在思考新药方,需要更完整的,没有因为挣扎而撕裂破碎的鹿茸。 当小鹿睁着水汪汪的眼睛靠近时,他抬手轻轻抚摸,母亲在一旁微笑,而他心里却只在思索可以怎么完整无损地取下它的幼角,最好不要多流一滴血,以坏药性。 所以,小鹿死了,他顶多有点遗憾,以及开始盘算别的方法。母亲这么轻言细语地安抚,是为了什么? 她在期待什么? 江远波耐着性子听她说话,他已经有了新的主意,想去制药房翻看一下记录,但母亲喋喋不休,他除了听着,似乎毫无办法。 她想让他怎么样?她在等着他做出什么举动? 江远波忽然抬起头,他看着树荫下妇人关切的面容,露出一个笑。 他轻声说:“阿娘,我没事。” 天底下没有做母亲的会看不出这是个十分勉强的笑容,然而,她却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仿佛确定了什么,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那时,江远波以为自己骗过了母亲,让她真的认为他没有在伤心。 但他很快便明白,母亲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伪装。 只不过,她把他的为难归结于错误的原因,她以为他到底为小鹿而难过,所以才笑得艰难。她确信他依然是个正常的孩子,所以见他难受,反而放心离开了。 这是江远波还是幼童时候发生的事,他自那时候就晓得,自己和别人不太一样。 他从来不为哭泣□□着的伤者动容,狰狞流血的伤口也不能让他不忍。亲近的长者去世,坟茔立起,他站在哭泣的人群中,心中没有任何波动。 但他依然在流泪,因为他知道怎样让自己看起来更正常,他不拥有这些情绪,至少可以模仿。 即使薄薄土堆里躺着的人换成母亲,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 直到那天,隐藏已久的方圆谷被人闯入。 来者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某世家,他们团团围住了这片山谷,要神医出面,救治他们家主。 父亲并不愿意,他恪守组训,绝不会离开山谷半步。于是战斗打响,天色明了又暗,再亮起来的时候,整片谷地几乎被血液染红。 无人生还,除了江远波。 他藏身于某处只有族人知晓的洞窟内。父亲之前命他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许去,更不要以身犯险,再三强调后才离开。 其实,根本不必重复几遍,也不必有这样的担忧。 江远波静静地听着谷内传来的惨嚎与哭喊,敌人的,族人的,他听了两天,那些声音从多到少,最后无声无息,他脸上始终没有任何表情。 走出来的时候,浓重的血腥也不过让他略微皱了下眉。 方圆谷只剩他一个人,他继承这一切的时候,这里已经空无一物。 四、 江远波知道,他和傅珏是同类,并且对方也清楚这一点。 他们相逢在某片坍塌过的山坡下,她抱着亲妹妹的尸体哭泣,不顾自己身上也有伤,旁人围了一群人安慰劝告。 人影重重,只有江远波看出,那个垂泪女子的眼中并没有悲伤。 她和他一样,在模仿某些该有反应而已。 他的伪装只为减去一些麻烦,而她,是为了骗过一些想骗的人,赢得一些想利用的忠诚。 江远波被带到她面前,旁人说:“大人,这位是这一带有名的医生,让他来看看您的伤势,切莫忧思太过,伤及根本啊!” 于是,他和那双冷漠的眼睛有了第一次对视。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他想呆在军队中,这里是全天下能见着最多伤亡者的地方,他可以医治,可以试验,可以用尸首解剖,傅珏不会阻拦。 她需要他高超的医术,却以军师的身份把他留下。 江远波说:“我不会用兵。” 傅珏说:“你可以学,你够聪明,又无情,最适合做事关生死的决定。” 江远波又说:“我刚刚已经讲过我祖上的故事,你很清楚,我不会效忠任何人。” 傅珏慢慢地笑:“你也清楚,我不是什么良善的将领,为何还是留下同我说这么久?” 她神色从容:“你不会因为一些小伤小亡犹豫,这正是我需要的。” 如她所说,江远波真的搞出了名堂,一个没有情绪的人,在任何危急的时刻都拥有绝对的冷静,这样的人用不了兵,还有什么人可以。 江上阎罗的声名很快传开,人们都知道,傅珏有个军师,杀伐果断,用兵如神,在走投无路的境地也能以少赢多,反败为胜。 江远波本无所谓别人怎么谈论,直到有一天,傅珏捡回来一个人。 一个和他截然相反的人。 莽撞,直率,会为了从来没吃过的食物哭泣,会用听不懂的脏话怒骂军中兵痞。她不认识他何等身份,看他清瘦白皙,以为他受人欺负,还把饭食分给他吃。 一开始,江远波把她当成一个笑话来看,他看她被傅珏哄得团团转,甘愿为之出生入死,身中数刀也要咬碎敌人喉咙,像条护主的愚蠢猎犬。 但后来,他慢慢发现,他把她当笑话,其实很不寻常。 毕竟发笑也是一种情绪,而他从未对什么东西有过这种兴趣。
第145章 红绫渡江(中) 五、 那次的战况非常惨烈, 傅珏带着人遭受了敌人埋伏,被围困在苍茫的亚娜若山谷中。而江远波守在山谷的另一头,迟迟未等到汇合的信号。 山谷内地形错综复杂, 有终年不散的瘴气云雾,毒虫猛兽日夜徘徊, 营地内气氛沉重, 所有人都猜测她这次凶多吉少。 然而第七日,有隆隆的马蹄从巨谷内传出,由远及近, 兵士们奔走呼号:“都督回来了!都督回来了!” 傅珏真的回来了,她坐在马上,脊背挺得笔直, 披风上沾了点血, 笑容有些疲惫。 江远波从人群中走出,他毫不意外傅珏能从那样的重围中杀出, 面对致命困境,他们拥有如出一辙的漠然从容。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55 首页 上一页 152 153 154 155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