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还是得费些脑筋,刀若是把玩不好,反而会弄伤自己。 怎么说呢?就说这人还藏着最后一手,为了自卫,只能把他杀掉,至于其他的,根本还来不及问出来。 他可是诚心邀请她,只不过突生变节,世事难料罢了。 从进门到现在,连半盏茶的时间都没有,一切可称完美,就像从前的每一次一样,滴水不漏。 江琮负着手,慢慢走出门,凉薄月色洒在他肩,树丛在阴影中摇曳着发出轻响。 他忽然觉得,此夜的确还很漫长。 因为一柄刀正稳稳地指着他,刀面反射出月光,是胜过万倍的亮。 “夫君,”刀的主人柔声道,“什么印记,什么北坡?我好像听不明白呢?” 刀锋前进一寸,已经触碰到他脖颈,他往她脚边一瞥,尸首还在,她原来根本没离开。 “不想让我太生气的话,就老实一点哦?”
第32章 水下言 泠琅的手臂很稳。 即使片刻前她还在同一名高手竭力交战, 一记卷狂潮几乎将整间屋室的潮尘席卷一空,即使她掌心的伤口依然在隐隐作痛。 但她仍将刀举得很稳,甚至再过一个时辰, 也能这般纹丝不动, 恰如其分地抵在对方脖颈上。 足以让他感受到寒凉,又恰巧止在将将破开皮肤之前。松一寸不足以威慑恐吓,进一寸就过于剑拔弩张。 少一点对力度的把控, 都不行。 她知道对方懂她的意思,所以废话不必讲,一道刀锋足矣。 江琮垂眸,他看到她微翘的眼尾, 有类似于刀背的弧度,瞳孔即使在如此昏暗中也能有流动的光泽。 她笑眯眯地看着他,像是脾气不错, 也很好说话。 但江琮知道事实全然不是这般, 他啊了一声, 接着勾起唇, 露出一点笑。 “夫人都听到了?”他温声。 “不算都听到了, 有些话不是很明白,”泠琅耐心道,“还需要请夫君指教一二。” 江琮从容道:“请讲。” 他神情语气都十分随意柔和,望过来的眼神中甚至带了几分柔情蜜意, 好似此刻脖颈上并没有横着一把利刃。 只是在月色稀薄的晚上, 和妻子一同漫步私语罢了。 泠琅简直要叹服这份厚颜无耻。 她想,他绝对准备了千万句谎话来解释俘虏的死亡, 他会带着歉意说出了点意外, 什么都没问出来—— 独自占有信息的同时, 还在明面上很对得起她。 在拆穿后,被一把杀器指着的当前,还能笑得这般理直气壮。若不是自己镇定一点,难道要被诓骗过去? “清明十二针,暗器之首,早在先皇在位时就已几乎不知所踪,”她言简意赅,“江湖上遍寻不见,再无出世,但很少有人知道,它其实还有相当一部分被保存在——” “皇宫之中,”她轻声,“为禁庭所用。” 江琮眼中笑意不改,他轻声赞许:“夫人见识广博。” 泠琅微笑:“这些事,难道夫君不知?明明晓得杀手或是归属于皇家,却要我把尸体搬回去,好让二殿下瞧见。” “我实在好奇得紧呐,这桩桩件件,到底是怎么回事。只好在外面等一等,听你们二位到底想说什么了。”她苦恼地叹息。 江琮也叹:“夫人始终对我心存顾虑,以至于去而复返,暗中窥听,实在叫我伤心。” 泠琅终于收起笑容,她翻了个白眼:“你的脸皮,比我想的还要厚上那么些许。” “过誉。” “哼。”泠琅手腕一翻,刀背往上一顶,迫使江琮仰起头。 “你是知道春秋谈的作用的,是不是?”她咬牙。 “夫人这样抵着我,实在难以叙话。”江琮低声道,喉结贴在刀面上,震震地颤。 泠琅笑了:“那你就别说了,正好一听你讲话,我心里就堵得慌。” “我现在问你话,你只需要点头或摇头,懂了吗?” 江琮嗯了一声,竟顺从闭眼,一副毫不设防的模样。 装模作样,泠琅冷笑:“今夜这两位老兄,是圣上的人?” 江琮颔首。 “他们来找周厨子,是为了春秋谈?”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 “之前白鹭楼给出的消息,北坡密林倒数第二层的高深,也是同他们一伙的?” 对方没有动。 泠琅微微使力,刀背在他喉结上刮过,青年当即闷哼一声。 “夫君若是想不起来,妾身帮你好好回忆回忆。”她娇声道。 江琮声音有些哑:“他们是一伙的。” 泠琅眉毛一挑:“让你说话了吗?” 江琮苦笑着闭口不言。 “最后一个问题,”泠琅悠然道,“也是我最在意的问题。” “你是知道春秋谈的作用的,是吗?什么只收到了任务,其他一概不知,全是假话,”她一字一顿道,“它同北坡重重关卡里面的宝贝有关。” “并且,那样宝贝不见了?” “你作为分舵主,得去和圣上争夺它?这里面似乎还有帝女皇子的角力?” 冰冷刀面与温软气息都附在江琮颈边,天差地别的两者,却是如出一辙地叫他心惊肉跳。 他第一次,真正生出了类似于懊悔的情绪,这毕竟是一个人,不是一把刀。刀未操弄好,顶多割伤手,人若是不顺心,那造成的麻烦要多得多。 二人之间的博弈与对抗,会比他想得更为漫长。 青年睁开眼,看见夜色中那双狡黠明亮的眸,刀背此时还顶在下巴上,但他仍旧一点点垂首,直到同她双眼对视。 他盯着她,沉沉地笑:“夫人,你实在过分聪明了。” 话音刚落,幽蓝光芒陡然激射而出,于这处黯淡廊道中迸发出星火。 叮叮咚咚,泉水激石般悦耳,一连串细密针尖触碰刀面,继而纷纷坠落于地,景致如梦似幻。 二人已经远远分开,刀与剑隔着五步距离对峙,中间是冷淡月色与寒凉夜风。 “真稀奇,”泠琅说,“夫君还会耍绣花针?” 江琮淡笑:“本来是说好了赠予夫人的礼物,被逼无奈,只好换了种方式奉上,望理解体谅。” 泠琅轻叹:“那一卷针还剩多少?” 江琮柔声:“夫人喜欢,要多少有多少。” “真的吗?” 下一瞬,刀风破空而至! 在交上手的那瞬间,泠琅听到自己心中一声喟叹。 就是这种感觉,对得不能再对。 剑尖弹动出寒气,刀面反射着月色,它们交错,碰撞,散开后再次无休止地紧贴缠绵。 她扭腰避过一次斜刺,在剑锋落下的瞬间就地一滚,刀气挥出,却只割破了对方的衣摆。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把剑? 笔直,锋利,毫无拖泥带水可言,没有凝滞迟疑,也绝不委顿退缩。她的挥砍被依数化解,他劈刺的力度与方向也让她兴奋无比,几乎沉湎。 彼此过了不下五十招,从廊下到暗室,再到激流之下的山岩。水花溅湿了她的头发,也浸透了他的衣衫。 她看见他被黑衣包裹着的身体,腰腹的线条像夜豹一般流畅有力。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个人? 她暴烈,他便隐忍;她追赶,他便引诱;她后撤一步,他的剑气便迅疾而至,要把她留住。 招数出了又解,毫无疲惫倦意可言。他双眼晦暗漠然,但剑锋却缠绵,他其实也不想太快结束。 明明已经交过那么多次手,对彼此可算熟悉看透,但她仍期待于他每一次出剑,总能惊喜,总能有新的挑战,这实在是过于奇妙了。 过于奇妙,坚硬金属之间,竟然能碰撞出柔软的敏感。锋锐到极处的时候,连对上彼此的眼神都如同被灼伤。 杀意冷锐,而心跳的热度却是滔天。 每一声嗡鸣,都来得动人心魄。每一次避让与追击,都如同暗夜中的暧昧游戏。 水花顺着刀沿甩落,砸上他手臂后破碎四散,她看见他双眼,冷淡之中,是被深深压抑的狂热。 狂热于这把绝世美丽的刀,以及同样美丽的刀的主人。 江琮觉得应该停止,但已经很难再停止。 最后,在水花纷飞的山涧边,布满湿滑苔痕的石面上,他们气喘吁吁,对方衣服都已湿透,发梢也在往下滴水。 天边有云雾在翻卷,一道光线隐隐破云而出,彼此都知道,紧接着日光便会显现。 时间不多了,这一夜果然漫长,漫长到什么都来不及了断。 泠琅看着江琮,他衣衫破碎了几处,那双像桃花又像凤的眼也如同沾湿了涧水,有湿润的渴。 她自己也差不多,头发早就散了,衣领也不知何时开了道口,二人都很狼狈,但又十分痛快。 如果这都不算痛快,那世上便不会出现棋逢对手四个字了。 泠琅抬起手,当着江琮的面,哐当一声,云水刀落在石面上。 随后,她走向他,带着未褪的热度和一身潮气一步步靠近。发丝黏在颊边和胸口,乌黑与雪白的对比鲜明无比。 江琮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走近,没有出招,也没有后退,他的目光顺着淌着水的发丝一路向下,而后骤然晦暗。 泠琅走到他面前,在对方深暗的眼神中,一根根掰开了他握住剑柄的手指,手一扬,长剑与刀躺在了一处。 “夫君,”她贴近他说话,语调因为激战劳累而有些慵懒,“可以说了吧?” 手指抵上他胸口,她仰头看他:“反正几乎都被我猜透,何必还这样遮遮掩掩呢?” 江琮低笑一声,他抬手将她湿发顺到耳后,指尖触到耳垂,冰且凉。 “夫人说得不错,”他哑声说,“我几乎被你猜透,实在是很心慌。” “所以说,北坡密林真的只是个幌子,里面其实空无一物,”泠琅摩挲着他胸口,漫不经心道,“圣上在找回里面的东西,而青云会也想得到。” 江琮喟叹:“是的,而其中的关键,便是春秋谈。” 他缓声道:“周厨子用母虫制成了春秋谈,又在造纸的过程中加入公虫,最后做出全天下只有一份的图纸——” “图纸空白一片,唯有浸泡过春秋谈的酒液方能显形。而图纸,便是北坡在守护的秘密,那里的东西已经消耗殆尽,必须要造出新的,才能守下这份基业。” 泠琅觉察出什么:“青云会的武器,为什么会落入圣上手里?” 她慢慢笑起来:“原来青云会最起初,竟是这般发家的么?只不过狡兔死走狗烹,反目成仇,不能得以善终了。” 江琮温声附和:“夫人聪慧……现在,说说你罢?” 他低下头,轻轻握住了她手腕,借着稀薄天光慢慢地看。 “入海四十九,竟能被这样的手使出,”他轻声赞叹,往不远处瞥了眼,“那是把好刀,不应该随便扔于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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