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儿的确是个好天, 夏天来到, 只会一日比一日更晴亮。 不知夏日江南,又是一副什么样的景象呢? 她心头慢悠悠地想着,又听到耳边步声,习惯性地就要去扶着江琮手臂。 却不料, 对方身体微微一侧, 她的指尖划过凉滑衣料,落到空中。 江琮不着痕迹地说:“今日天气甚好, 我自己行动便可, 无需劳烦夫人。” 泠琅莫名地看着他, 对方却自顾自朝前走了。 她当然这知道不用劳烦,他上房揭瓦都做得,回个熹园当然更不在话下。只不过平日里二人要通过搀扶依偎,来展现夫妻和睦恩爱,以掩人耳目罢了。 他如今多此一举是做什么?她默默跟在后头,瞧着佯装着吃力行走的江琮,步伐轻缓,摆臂也不流畅,衣袖于微风中轻摆,真有两分所谓病鹤的颓废美态。 泠琅简要暗评:惺惺作态。 江琮存心要装身残志坚的贵公子,她也不会闲着,跟在后头一会儿低呼小叫,一会儿鼓励赞叹,像个初次看到小儿独立行走的慈母。 “夫君,走了五十步了,真稳当!” “坚持呀,还有一百步就到熹园了。” “天哪,那里有块大石头,千万注意着些别被绊倒了!” 江琮忍无可忍地看向路旁草丛中的碎石,如果他忽然失明失智,或许会被那块石头绊倒。 身后传来少女清脆而饱含真情的呼唤:“夫君太厉害,一下子就绕过去啦。” 他感觉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但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一串仆人,他们定是直勾勾地望着这边,自己选的路,只能装下去。 江琮慢慢回首,望上她那双狡黠晶亮的眼,柔声说:“夫人甚敏锐,若不是你提醒,我走过了都不会察觉这里藏着粒小石。” 泠琅走上前,终究还是拖住了他的手,情真意切道:“女子本粗犷,为妻则细,为了夫君,我多发现几块石头又有何不可?” 对方的手一如既往的凉,她贴上去的时候,还感受到了手指瞬间的僵硬。然而下一刻,他便微笑着,也缓缓回握住了她。 “有此良妻,夫复何求。”他低声说着,指腹状似无意地擦掠过她掌心,有些微微的糙。 泠琅收拢手掌,轻易地就捕到了这根手指,二人再次行在园中小径上,气氛似同先前一般甜蜜融洽。 她捏着他的手,在袖下细细地抚触,从虎口到掌心,又顺着纹路,划到每一根精致微凉的指尖。 她一眨不眨地看他:“夫君左手也有茧?” 江琮喉结微动,声音有些哑:“怎么了?” 泠琅眯着眼凑近:“可是我从未见过你用左手使剑。” 江琮低低地笑:“夫人没见过的多了去了。” 泠琅轻嗤一声:“承认的还算痛快,说,到底谁教你的剑术?” 江琮不说话,转过脸目视前方,唇角微微勾着,俨然一副不打算开口的模样。 泠琅心里痒痒的,她乘胜追击道:“你那些路数……哼,勉强算独特,也有两分意思,在剑招追求灵动花俏的当下,倒是不多见。” “还特意练了左手剑,怎么,是亏心坏事做太多,怕某天被仇家卸了右臂,还有另一只手来驱使么?” 江琮悠然道:“夫人猜得不错,正是这般原因。” “随口一说,你还打蛇随棍上了?” “我这个分舵主作恶多端,偏偏又弱不禁风不中用,不留两手后路,万一被夫人吃得渣都不剩,可怎生好。” “少废话,给我看看。” “嘶——看什么?” “明知故问。” “夫人纵然急切,但在这里恐怕不行。” “瞧你遮遮掩掩的样子,恐怕什么时候都不行。” “若是想行的时候,自然还是可行的。” “我才不信,除非给我看看。” “这里不行。” “车轱辘话是吧!” 二人拉拉扯扯地走过小径,径旁已经有茉莉在开了,小巧洁白。 葱绿枝叶被裙衫扫过,香气便幽幽漾开,萦绕在人的发梢指尖,清且透。 带着满身茉莉芬芳,以及一肚子对江琮装神弄鬼行径的怨怼,泠琅躺在榻上,开始例行午后小睡。 这一觉并不安稳,意识昏沉又朦胧,她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 梦里,江琮被她绑在了椅子上。 青年墨发披散,脖颈处还有些许不知何来的红痕,半掩的衣领下露出截锁骨。他双手被缚着,微垂着头,凝望她的眼神黝黑而深沉,像化不开的夜。 而她居高临下地站在他面前,云水刀不紧不慢地轻晃,似是无言的威胁。 刀背靠近,冰凉冷锐,贴抚青年流畅紧致的下巴,又顺着脖颈,慢慢向下,轻蹭过他喉结。 一声难耐的喘息,那双似凤翎又似桃花的眼染上些难懂情绪。他的目光粘稠而微渴,像在凝视刀尖,好像又在凝视持刀的手。 泠琅听见自己在说:“给不给?” 他没有说话,只是胸口起伏略大了些。 刀光起落,困缚住江琮左手的绳索轻轻落下,哐当一声,一柄长剑落在他身侧。 而她一脚踩在他腿边,在他骤然暗沉的眼神中,倾身靠近,语气挑衅。 “捡起来,让我好好看看。” 青年似是笑了声,声音低到不可闻。 “遵命,夫人。” 遵命了,然后呢?你倒是捡起来给我看看啊? 剩下的内容,泠琅无法得见了。 因为绿袖在帐外锲而不舍地轻唤她的名,如催命魔咒一般,将她从梦境中拖出。 “少夫人,少夫人,时候到了,该梳洗准备出门啦……” 泠琅睁开眼,望着淡青色绣着瓜果纹的帐顶,久久失语。 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但这也来得太快了些,都怪这个病秧子太过讨人厌,把她胃口吊得足足的! 平复了片刻,她翻身坐起,掀开帘帐往外看去。 绿袖已经准备好为她操办出门的行头,女孩儿雀跃道:“这身石蕊粉实在太适合少夫人了——咦,您的脸为何这般红?” 泠琅闻言,愣愣地抬手触摸自己的脸颊,果然一片滚烫。 “没睡好,一直做噩梦。”她不动声色道。 “原来如此,我前两日同红桃学了几个安神静气粥的方子,明天给您熬上两碗。” “安神静气粥?绿袖最近颇有进步呀。正好世子最近也睡不好,届时也同他做一些。” “嘻嘻,好嘞。” 三言两语间,泠琅已经坐在妆镜前闭上了眼,任凭绿袖在她头脸上捣鼓。 待会儿一定要同江琮说这个梦,她暗自想,并且添油加醋,把他说得十分可怜不堪。 更要在话里话外暗示,如果他不乖乖展现左手剑法,她真的会付诸实践,让美梦成真。 怀揣着恶劣心思,泠琅踏上出门的马车,掀开帘子往里看的时候,正对上青年若有所思的眼。 他注视着她,柔声道:“还未见过夫人穿粉色。” 泠琅坐在他身侧,脸上显现羞赧:“夫君瞧着如何?” 江琮微笑道:“甚好。” 泠琅娇嗔道:“敷衍。” 江琮笑意更深:“夫人一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我心头便发慌。” 泠琅娇滴滴道:“怎么会呢?我向来是最温柔不过,说起这个,我方才午睡,做了个好可怕的梦。” 她将梦境增添了一万分细节,慢慢地讲了,一面讲,一面细细观察对方的神色。 让人失望的是,江琮并没有如她的愿,露出畏惧害怕的表情,反而一直把玩着手中玉杯,唇边噙着一抹淡笑,十分之意味深长。 “说完了?”他哑声开口。 “说完了,”泠琅忿然道,“哼,我耐心有限,你若不老实听话,我早晚也把你这般办了!” 江琮笑着饮尽杯中温茶:“早晚是早还是晚?夫人说得这般笼统,也叫我不太好准备。” 泠琅冷笑道:“我看你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江琮耐心道:“我们一同揭的瓦也不算少。” “我现在就叫你瞧瞧——” 车厢外,三冬缓缓露出苦涩笑容。 二位,不过两刻钟的路程,你们这点时间都忍不得么? 狭窄摇晃的车厢里,软垫散乱,杯盏翻倒。 泠琅十分克制地没有把衣衫和发式弄乱,她正以一个十分亲密的姿势,被江琮按在怀里,乍一看像是夫妻在耳鬓厮磨。 事实上,他们双手相搏,脉门都被对方扣得死紧,稍一挣扎,便是钻心痛楚。只能这样相拥着僵持,谁也不肯退让。 泠琅说:“松开。” 江琮的吐息就落在她后颈:“为何夫人不松开?” “我要是松开,还能有好果子吃?” “可是看起来,夫人才是想给我好果子吃的那个,”他低叹,“竟做梦都想收拾我。” “那很快不是梦了,你别被我逮到——” 语声没有被特意压低,穿透了薄薄车帘,落了些词句在赶车少年耳中。 三冬的笑容便又苦了几分,什么松开、吃好果子、做梦都想收拾的……天可怜见,他纵然想听,却已经不敢再听,万一主上事后追究,只能装聋作哑了。 怪不得这几次出行都不带九夏,是怕他耳聪目明太过,把这些话全听了去罢。 马车穿过人声鼎沸的大街,又绕过两条长巷,最后在一家玉器楼外停下。 三冬如释重负,还未出声,身后车帘一掀,世子夫人已经自行款款而出。 脖颈纤长,眉眼柔美,石蕊粉的裙衫如春日软杏,将肤色衬得如雪般剔透。她甫一出现,便吸引了路人多多少少的探寻目光。 很快,便有人发现车厢上刻着的泾川侯徽记,心下便了然—— 接着,车上又下来一翩翩公子,端的是俊美无铸,风姿卓然。眉心红痣如丹鹤顶上一点,画龙点睛一笔,风流到了极处。 众人便更晓得,这二位是何人了,泾川侯夫妇的威名无人不知,而病鹤公子早年间也因画鬼的作品而闻名京城,而他新娶的夫人亦是美丽端庄。 这二位站在一处,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缓步迈入玉器楼,连背影都颇为般配,处处显现着神仙眷侣四字。 神仙眷侣中的女方低声:“有多少人在看我们?” 神仙眷侣中的男方回应:“所有人。” “真麻烦。” “若夫人嫌烦,下次轻装简行便是,今日第一次现身街市,母亲叮嘱,我不敢不从。” “母亲苦心,还是听她的话罢。” 两个人面上和和美美,一派温存,谁也见不着衣领下的印痕,袖摆内的伤口。店伙计瞧见贵客来到,早已笑开了花,点头哈腰地一路伺候,从一楼逛到了三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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