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琮抬起手,帮她将一缕发别到耳后:“这么开心,为何还用‘几乎’二字?” “因为平心而论,从前你躺在榻上昏迷的时候,才是最顺眼的。” “……” “古人云,不会动的丈夫才是好丈夫,这话确实有道理。” “还想不想要了?” “但这话在你我之间,不算太成立。” “呵。” 最后,泠琅挑选了匕首两把,毒药三种,暗器数枚。至于刀,却一柄也没有要。 江琮没有问为什么,他很明白,手上有天底下最好的刀,其他的再怎么好,终究也是多余。 不过瞧她喜不自胜的模样,他心里觉得,这一趟的确是来对了,这个小娘子不爱调香弄琴,仅有的热情与兴趣全在于金属锋刃。 虽然那些毒药匕首,十有八九会用些在他身上。 给手下人配点军需罢了,他默默地想,她趁手了,事情自然也能解决得利落,共赢的事,没什么旁的意思。 回去的路上,她先前还在兴奋地谈论,后面便渐渐没了声响,头一点一点,最后靠到了江琮肩上。 车轮辘辘,车厢摇晃,少女的呼吸却恬淡安然,长睫乖巧地垂着,一点也没有顾盼流转的神气。 更没有先前在暗室中,点评各类刀具暗器时的神采飞扬。 江琮垂目看着,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她?池边黯然低落的,墙下凶狠凌厉的,同他来回时狡猾嘴甜的,还是此时得到了喜欢的事物,便如孩童一般安然酣眠的? 他隐隐觉得,这趟远离西京的江南之行,能让他看清很多东西。
第42章 狼与狈 立夏一过, 便一天比一天热了。 熹园的好处在此时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池水柔柔地漾,日夜都有凉风轻送。从廊下到窗前, 无处不是安逸凉爽, 偶尔有蝉声悠长,也不过显得这静寂更静。 这些日子以来,泾川侯府倒是有了件喜事。 府上那个疾病缠身的世子, 在年初一场大病过后昏迷不醒,长达两个月之久。命悬一线的他,竟在三月底安然回转了来。 不仅苏醒,连身体也一日日好了, 郎中日日来看,都说气脉强劲迥于往常,简直是造化神迹。 从前几乎不会出熹园的他, 现在时常出门走动。虽看着仍清减, 但气色姿态皆康健了不少。 侯夫人的开心直接挂在脸上, 一众下人也十分欢喜, 那个几乎算作是隐居于侯府的世子, 如今好似结束了苦行般的生活,施施然落到凡尘中来。 更妙的是,少夫人虽是因冲喜进门,但二人意外的投缘, 没多少时日, 已经是相敬如宾,和睦甜美。 平日种种有目共睹, 便有人在心中暗暗想着, 这侯府或许过些日子, 就能再添上一代人了。 关于这些,泠琅是听江琮说的。 彼时二人正对坐着下棋,她执黑,他执白,棋盘上黑白二龙正咬在一起,纠缠得难分难舍。 他神色淡淡,一面谈着这些府中议论,一面将她进攻的缺口一一拆解。说到“蜜里调油,日日腻歪,或许更有喜事近”的时候,脸上也没多的表情。 对方如此从容,泠琅也全然没放心上,只当这些风言风语是对他二人演技的首肯。 她心思全在棋局厮杀中,颇漫不经心道:“说到这个,日后我功成身退,无论是借假死还是和离,离开西京便能逍遥自在——” 黑子停于战场上空,逡巡片刻,终于落入场中,她收回手嘿嘿一笑:“倒是夫君,不会因此难讨新妇罢?娶过亲的郎君,终究是难让小娘子喜欢。” 江琮神色更淡了,视线亦只凝于棋子,不给对面少女半分。 他平静落子,将她最后一处空堵死:“这些便不关夫人事了。” “啧,关心一下嘛。” 二人手谈嘴也谈,这一局没用多久便结束了。泠琅的黑龙被斩得七零八落,她却并不泄气,只将棋子一一拣好,兴致勃勃道:“再来。” 她此前没那个耐心和兴趣,并不算会下棋,但在侯府这段时日,同江琮一起打发时间,终于品出些兴味。 纵有乱拳,也难打老师傅。在老师傅江琮手里,她今儿撑了许久,已经是莫大的进步,愉快之下便发出了下一场邀约。 然而,对方似乎兴致缺缺。 江琮饮尽手旁凉茶,便起身走到窗边,只留给她一个清冷背影。 “端午一过,便出发罢。” 泠琅微微一顿,去看窗前静立的青年,光影错落在他眉角唇沿,勾勒出险峭俊秀的线条。 她慢慢地说:“好。” 入夏已近一月,这些时日,他们并非日日下棋扯皮,该干的隐秘之事,一样也没少。 从西市地下的兵械库开始,江琮后来带着她,又去了几处暗点暗哨。 气派奢华的酒楼,寻常巷陌中的油坊,甚至是一处远近闻名的私塾,这些建筑内部竟别有洞天。 看着油嘴滑舌的跑堂小二,转过弯便换了副肃容,恭恭敬敬地行礼唤主上,手中记账用的狼毫竟能激射出毒针;状似烟视媚行的歌女,臂上轻罗暗香盈盈,一抬手,却能隔着半条江,用它拉来一艘隐于夜色中的彩舟。 泠琅和江琮大多数时候都会乔装身份,或以黑布覆面,再同青云会暗哨交流。 “就算某日直接现身,他们也不会认为这是你我的真实身份,”江琮说,“无人不知,十二舵主最善伪装,即使见了真,也等于假。” 泠琅感叹:“此所谓——弄假太过,便难以成真罢?” 青年默然许久,才轻声道:“便是如此。” 这番见识下来,泠琅对青云会暗网的认知更上了一层楼,怪不得江琮足不出户,也能晓得哪家郎君生得白,哪家公子长得高。 这数十处暗点如蛛网上的关窍,任何一处稍微弹动震荡,他便能瞬间知悉。偌大京城,他仿佛才是幕后知晓一切的窥伺者。 而这样的角色,普天之下有十二个,他们分别盘踞在各处,拥有着可观的军备,数名忠心耿耿的能人异士,以及依靠钱庄酒楼获取的源源不断的金钱。 这样都不算造反,世上谁还算? 虽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但隐在黑暗中的青云会,如另一只翻云覆雨手,能有同明面上的女帝一较高下的资本。 她深深意识到,能支撑着这一切安然运转的青云主,是怎样可怕的存在。 而要单枪匹马地挑战如此庞然大物,更是痴人说梦。 纵使她知道李如海之死同青云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仅凭自己,怕是在西京转上半年也如无头苍蝇。 攀上了江琮这株歪脖子树,实在是最妙的一步棋。 歪脖子树此时倚靠于窗,背对日光,视线不凉不淡地落在她身上。 “在想什么?”他问,“眼神这般古怪。” “在想夫君手段通天,能同你有这段缘,实乃三生有幸。” “是么,夫人真会这么想?罢了,”江琮凉凉道,“过几日,我便同母亲说下江南之事。” “咦,你去说?为何不是我来说。” “这种事还是由我来要好些,毕竟……” 毕竟什么,他便不说了。泠琅暗忖,这人不会在顾虑什么婆媳争端吧…… 争端自然不会有的,转眼,端午便到了。 府上人人都得了咸鸭蛋和米粽,侯夫人还放了众人半天假,允他们去探亲或看龙舟。 而她自己,带着儿子儿媳,订了洧江边上最气派的酒楼内最气派的一个包厢,一面看着下首热火朝天的龙舟赛,一面喝茶吃糕,同对面的年轻夫妇闲谈。 “祭日可是大事,”她温声道,“我知晓你一片孝心,这祭拜之事更该早些说,我也好为你二人置办。” “儿感激母亲好意,只是子璋刚有好转,此时不适宜远游……此事便一直压着没说。” “嗐,不说,他这个做夫君的难道看不出来?还好他算有眼色,主动来同我说,到底没耽搁时候——好了,不说这些,瞧瞧龙舟罢。” 说着,侯夫人凝望着热火朝天的江面,饶有兴致道:“黄绸的不错,我观这艘上面的少年个个遒劲结实,虽当下落后,但过了半途,定能后来居上。” 泠琅闻言,赶紧收回欲垂不垂的泪,忽略身边江琮似笑非笑的眼神,也往江面上眺望。 “儿不懂这些,”她娇赧道,“只晓得那红绸的冲得最前,十有八九便是获胜者了。” 侯夫人摇扇微笑:“非也非也,你们且瞧好了。” 最后果然是黄绸的赢了。 侯夫人大喜,一边吃茶,一边洋洋洒洒地忆往昔军中时光,说她从前如何操练士兵,如何观察个人潜质,又如何挑选出其中精锐来。 泠琅对这些挺感兴趣,一边扮作捧哏,一边甜言蜜语,只把侯夫人哄得眉开眼笑、谈兴大发,连儿子何时起身离开了都未多加注意。 回去的车马上,只有江琮和泠琅二人,侯夫人在酒楼偶遇其他贵妇,相约着去别处了。 泠琅懒懒地倚在软垫之上,餍足长叹:“今日所得颇丰。” “所得什么?”江琮哼笑了声,“如何从步态眼神来评判男子是否精壮?” 泠琅衷心赞叹:“这个问题上,母亲的见解的确独到老辣。” 江琮淡声道:“那我便提前恭贺夫人学有所成。” 泠琅撇嘴,说:“你不也颇有所得?我们先前说话的时候,你偷溜出去,是为了同暗哨说话罢?” 今日的确巧,侯夫人一掷千金订下的酒楼,正是江琮这个狡兔的三百窟之一。她一定不晓得,这笔钱兜兜转转,竟一点儿也没流往外人田。 江琮坦然道:“有个消息,不算好也不算坏。” “快讲。” “五月底,正是是明净峰招收新弟子的时候。” 泠琅翻身坐起:“届时不是正好浑水摸鱼?这可是大大的好消息!” “坏消息是,这是他们头一次正儿八经地招收弟子。” “什么意思?” “明净峰剑术天下一绝,每年都有人挤破了头想上山学剑,但它向来孤高挑剔,只看眼缘资质,不管来人是豪侠之后还是贵人之子,若不合标准,便统统拒之门外。” “净说些你我都知晓的废话作甚?” “但今年不同,或许是这样的做派维持太久,山上已经没什么人了——他们发了布告,说届时开展竞剑大会,前三甲便能拜入明净峰门下。” 泠琅哑然:“此话当真?这可不是世外剑宗的风格啊?” 江琮道:“这便是坏处,头一次操办这种事,谁也不知里面的水会有多深。” 泠琅思忖片刻,忽然莞尔:“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可,行到山前,还怕没有路不成?” 她悠然道:“既然开办比剑大会,那按理来说,明净峰对于某些想要瞻仰剑宗风采,借此机会挑选能人的来客,也不会断然拒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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