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药膏凝结的间隙,她打了个呵欠,同江琮闲谈。 “你给我吃了什么药?为什么刚醒来的时候一点都感觉不到疼痛。” “是麻痹神经的药物,用来止疼极佳。” “夫君来江南玩耍,还带了这等物事?” “以防不时之需。” 这个不时之需,想必是给他自己准备的。 泠琅默然思忖着,明净峰上时他曾经犯过一次病症,当时瞧着除了苍白面色,眼下泛红,好似没什么特别,没想到其实忍耐的痛楚已经需要用药物麻痹了。 他原本无需承受这些。 “寂生为何会知晓这么多?”泠琅想了想,又问,“他三番两次凑上前来,不急着出手,反倒处处忍让,实在太古怪了。” 江琮说:“他或许是在确认一些事。” 泠琅顿了顿:“确认什么?” 江琮迟疑道:“确认你我是不是夫妻?” 泠琅好似被这个回答噎住:“他都看到我们那样了,为何最后还说不是真的?” 江琮唔了一声:“那样是哪样?” 泠琅啧声:“就是在某些药物的作用下意乱情迷——” 江琮温和道:“既然是药物作用,想必当不得真,那些杀手都是他派来,他定然也知道这一点。” 泠琅说:“你说得对,或许下次来个无需药物的意乱情迷,他便无话可说。” “夫人竟这般愿意牺牲么?” “成大事者,不足挂齿。” 江琮淡笑着覆上绢布,用布条绕过泠琅的腰,轻缠了两圈,接着低头系上结,语气有些漫不经心:“如此,在下便恭候了。” 泠琅不说话,她觉得今天这只蜻蜓格外扰人。 在衣裳被再次放下前,她忽然福至心灵:“上次在马车里,我说你有的我也有,可还记得?” 江琮收拾东西的动作微微一顿:“记得。” 泠琅作势起身:“那你要不要看?” 江琮一把拉下了她衣摆:“我才说过不要施力。” 泠琅长叹:“再这么躺下去,以后想看也看不到了。” 江琮笑了一下,颇有些无奈地:“莫要顽劣。” 他拿着药膏起身,似是迟疑了一下,才抬手抚了抚少女的发顶。 “来日方长。”他低低地说。 泠琅拥着被子,没有反驳哪儿来的来日,又哪儿来的方长,她鼻尖萦绕着兰草清浅淡雅的气息,身体深陷在柔软被褥中,被层层舒适包裹。 一切都被照顾到不能更好,药都敷好了,人也离开了,但那只讨人厌的蜻蜓却依旧停在她身上。 让她有那么一点点不好受。 在夔州停留了三天,泠琅也不好受了三天。 她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憋闷过,即使在侯府假作温婉柔弱世子夫人那会儿,也不是这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更不会囿于一张床榻之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虽然江琮并未嘲笑她,甚至表现得极为温柔耐心,但她始终无法坦然处之。 尤其是此刻。 泠琅说:“我自己会喝水。” 江琮说:“夫人昨天才洒了半杯。” “那是我不小心。” “今□□绳系了死结也是不小心?” “系了死结,至少说明我还有系死结的气力,”泠琅恼火道,“快给我。” 江琮便把杯盏递过来,泠琅接过,一口气喝了干净。饮毕,得意地翻转杯底,以示高超。 “就说可以嘛。”她志得意满。 一抬头,却对上青年含笑的眼,他微微笑着:“夫人真厉害。” 泠琅便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很少有在这个人面前失语的时刻,但不知为何,最近格外多。 一定是伤口扰了思维神智,她愤恨地想。 对于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寂生,江琮说他有四个揣测。 一,寂生是冲着泠琅来的,他知晓刀者生平,又曾经是空明手下,说不定是动了歪心思想夺取入海刀法。 二,他是冲着京城分舵来,青云会十二分舵虽是各自为政,盘踞一方,但若他有心使出计谋杀掉江琮,用自己亲信取而代之,从而壮大势力,也不是不可能。 三,他是因为春秋谈来,春秋谈目前是女帝和青云主争夺的宝贝,江琮能得到这个任务,其他分舵主也或许会有。寂生或许想截胡抢功,从他身上探取一些关于春秋谈的消息。 泠琅听得入神,迟迟等不到下文,不由追问:“第四点呢?” 江琮说:“第四点……这个假和尚行事古怪,武器命名也奇异非常,媚药之举更是下作,说不定他心智异于常人,看着你我登对,想来胡搅蛮缠罢了。” 泠琅说:“你认真的?” 江琮微笑:“我说笑的。” 泠琅灵光一闪,道:“我倒是认识一个,他像极了你口中这种:自己没得好,便对其他人看不顺眼……” 她笑道:“他自己出身市井,没认得几个字,人又十分粗莽,偏偏艳羡那些风流雅致的做派,时常做出些矫揉做作之事,实在是好笑。” 江琮莞尔:“夫人同那人很熟?” “说熟也算不上,说不熟也不应当,他本就行踪不定,最多算个认识的人罢。” “我想,我已经猜到了那人是谁。” “是吗?” 泠琅正待侃侃而谈,忽然心中一动,想到了这个人的身份,她望向淡笑着的青年,却见他脸上没有半分异样。 江琮却瞧出了她的异样,他轻声:“怎么这样看着我?” 泠琅不打算讲出实情:“我看你好看。” 江琮笑了笑:“那就多看看。” 泠琅只能感慨,这人脸皮的确愈发厚了。 她想说的人,是玉扇公子邓如铁,一个以风雅武器闻名天下,本人却同风雅毫不沾边的奇人。他好赌,偏偏运气极差,回回输光了钱财便去招揽门生学徒。 只为敛财的师徒情谊自然单薄,玉扇公子虽然桃李满天下,不过是些歪桃裂李罢了。 很不幸的是,江琮曾经的好友北洛侯世子傅彬,便是这数枚歪桃劣李之一。 泠琅还记得玉蟾山上,江琮从傅蕊房中出来,那副平静沉寂的面容,以及骤雨时分,他谈及往事时,眼中的无波无澜。 她很清楚,若一个人真有那么平静,反而面上是无所谓做什么表情的,他能这样,只能说明他只是习惯了忍耐掩饰,并不意味着放下。 那次暴雨中的交心仿佛极端混沌中的幻象,风停雨歇过后,他们相对着站立,似乎又成了不是很熟络的夫妻。 泠琅没有去主动关心那些隐秘,她说到邓如铁时下意识地观察他情绪,已经是很大的不同。至于这不同因何而生,她无法细究。 因为雁落山快到了。 她忙着细究山下连绵数十里的芦苇荡,以及水中肥硕鲜美的白鱼,至于那栖息在水边的野鸭,也是值得讨论的话题。 赶到山脚时,天上还亮堂。 一点银钱,和足够真诚的笑意,便能换得一户淳朴农人欣然敞开大门。泠琅洗了头发,穿着松松垮垮的裙衫,和江琮一起去水泽边观日落。 红霞满天,倦鸟归巢,晚风柔软温和,橙红光晕洒落在身边青年侧脸,有种俊逸非常的意思。 泠琅舒服得只想叹气,他们挨得很近,用彼此才能听闻的声音说话。 “我们回去借个鱼篓,随便往这里一放,明早来拿,起码能装一半。” “正是鱼肥时节,农家哪儿有多的鱼篓借给夫人?” “咦,没想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世子还懂得这些?” 江琮低着头笑了一下,他眼神静而深地望过来,颇有些无奈纵容的意味。 泠琅仰着脸同他对视,只觉得这个王八夫君往夕阳底下一站,真的有些俊得不同往常。 彼此的呼吸已经能感触,她视线从笔挺鼻梁落到漂亮的唇,不期然地回想到,在深浓晨雾中那个太过厮磨的吻。 嗯……不应该是那个,应该是那场…… 她愣愣地看着他深秀的眉眼愈来愈近,那颗红痣同夕阳光辉暧昧成了一处,让她忍不住想贴近了分辨——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是从身后传来。 “咦?那是……阿琅?”
第85章 带笑眼 泠琅僵住, 立即转头往身后看去。 层层芦苇之中,赫然立着个身着井天蓝色衣裳的男子。 男子身形颀长,容貌俊雅, 手持一柄未打开的折扇, 见二人望过来,脸上闪过讶异之色。 “还真是阿琅?”他迟疑道,“你怎会在此?” 泠琅道:“邓前辈, 这正是我想问您的话。” 男子微微一笑,手中折扇哗的一声展开,扇面赫然书着龙飞凤舞四个大字——玉树临风。 他温声道:“落日见芦草,夏时逢故人。当下正是雁落山风景最好的时候, 岂有不来之礼?” 泠琅抬手抱拳:“可是我听沉鹤说,您上个月赌钱输了不少,如今正四处躲着。” 男子笑容不变, 将折扇摇得哗哗响:“闲来纵情山水间, 不使人间造孽钱。金银不过外物, 看淡之后, 自然行轻。” 泠琅点点头:“您上次赌输遁走, 似乎也是这么说的。” 男子摇头叹息:“已往之不谏,来者犹可追。阿琅年纪小,待人观物,怎么只局限于以往。” 泠琅由衷道:“邓前辈, 一年不见, 您说话愈发高妙了。” 男子谦虚道:“不过无所事事,只好饱读终日而已……一年不见, 阿琅变化也颇大, 竟也开始人约黄昏后, 行风花雪月之事了?” 泠琅顿了顿:“什么人约黄昏后,我读书少,听不大懂。” 男子说:“我刚刚看得很清楚,你正要同旁边那个公子嘬嘴。” 泠琅强笑道:“嘬嘴……您误会了,我是瞧着他眼睛里有东西,帮忙吹一吹。” 她偷偷伸手去扯江琮袖子,以作暗示。 江琮颔首:“夫人说得是,之前是我眼睛进了芦絮。” 男子瞪大双眼,折扇也不摇了:“他叫你什么?” 泠琅当即有仰天长啸的冲动,虽然此事原本难以瞒过邓如铁,但忽然被这么拆穿,还是让她十分尴尬不适。 江琮倒从容抱拳行了一礼:“鄙人姓江,西京人士,同阿琅成婚已经半年有余。” 邓如铁说:“好哦!你这丫头,消失一年多,原来是去寻俊俏郎君成婚了?” 泠琅心中一动,将计就计,一把挽起江琮手臂,亲亲昵昵地偎了上去。 她羞赧道:“去年末我在西京偶遇夫君,便如那话本子上说的那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当即情难自已,很快就定下来了。” 邓如铁啧声赞叹:“什么俸禄,你还找了个戴官帽的?你今儿个必须好好给我交代了,江湖水深,鱼虾遍地,我可得好生盘问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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