泠琅早就料到他必定刨根问底,当下只能维持着甜蜜微笑,半威胁地拖着江琮的手,跟着邓如铁往对岸去了。 邓如铁大步流星地走在前,全无方才半分从容不迫,井天蓝的风雅长袍被弯起袖口,如随时要下河捕捞一般。 泠琅慢条斯理地缀在后面,同江琮低声说话。 “你可瞧出了这是谁?” “玉扇公子邓前辈。” “你可知道他打算做什么?” “想盘问于我,看我是不是小鱼小虾,是诓骗你的。” “那你打算如何应对?” “我对夫人一片赤诚,天地日月皆可见证,他问什么,我从心而答便可。” “你最好是!”泠琅恶狠狠道,“先说好,我同你是除夕那晚上认识,我从侯府后门经过,你出来溜达,正巧碰上了美若天仙又冰雪聪明的我……” 江琮轻笑道:“泾川侯世子平日都不会出去溜达,更何况除夕?这编造的不行。” 泠琅灵光一动,想到绿袖曾经用过的形容,她飞快地说:“那就说,我潜入侯府想偷窃,结果发现了熹园中养病的你,瞧你长得合心意,就天天来找你攀谈玩耍。” “然后呢?” 泠琅觉得这个思路很对,她愈发流利道:“一来二往,你便情难自已,无法割舍,百般要求我留下,我被你诚意所打动,最终同意和你成婚。” 江琮抬手,帮她拂去发丝之中一朵小小的芦絮,他低声道:“这的确符合情理。” 泠琅一锤定音:“就这么办!你扮演一个深居侯府,不谙世事的病弱公子便好,他再怎么样,也不会为难你。” “但为何需要这样?”江琮忽然发问,“玉扇公子今年已有三十,难道会是夫人的忘年好友?” 泠琅看了他一眼:“他不是我的好友,是我师父的好友,不好生应付难免会有麻烦。” 呼啦啦一阵风吹来,裹挟着残余霞光,落到并肩而望的二人脸上。 江琮深深地凝视她,没有说话。 泠琅微笑:“怎么,夫君不晓得我师父是谁吗?” 江琮轻声:“夫人那时既然有意识,为何要告知于我?” 泠琅哼了一声:“你问得诚心,想说便说了,更何况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你好几次见过我使探云三变,难道不是早有所感么?” 她语气坦然,眉目中有满不在乎的轻傲,说完这句便转头望向连绵沼泽,眼波顾盼如流水,偶尔停留在绝佳景致之上。 江琮默不作声地望着少女眼中流转的光,他分不清那是余晖的投射,还是原本就有的碎亮。 她双眼十分漂亮,叫任何人来看,都不会生出不同想法。 像琥珀,但琥珀没有那么灵动,像晨星,但它亮得太过寂寥,至于溪涧湖水之类,它们清澈纯粹太过,少了那份难以捉摸的狡黠。 他不禁失笑,自己竟然会出神去思考,如何形容一个小娘子的眼睛才算恰当。 而糟糕的是,他竟然想不出。 邓如铁在前面嚷嚷:“怎得走这么慢?村口的骡子都要利索些!” 泠琅不服道:“我前几天受了伤,走得慢是正常。” 邓如铁说:“一年不见,竟能被人弄伤得走不动道?我从前就说,动了心的刀客连刀都提不稳,你现在知道了!” 江琮压低声音:“原来这句是邓前辈说的。” 泠琅愤愤地瞪了他一眼:“金句不问出处,怎么了?” 江琮勾着唇笑,不再说话。 三人绕过了一个小山头,邓如铁豪迈道:“琅丫头,让你瞧瞧我的雁落山别业!” 泠琅惊叹道:“前辈,您本宅都没有,就有别业啦?” 邓如铁两步绕过某巨大山石,并未回复这句话。 片刻后,泠琅果真见到了一幢小楼。 小楼高二层,背靠竹林,面朝清池,楼体由竹所制,走上去嘎吱嘎吱地响,清风送来隐隐竹香,十分有雅趣。 她转了几圈,真心诚意地赞:“这里真不错,一定得花上许多银钱罢?” 邓如铁正在收拾白鱼,闻言头也不抬:“一分钱没花!” 泠琅早有预料,佯讶道:“此话怎讲?” 邓如铁自得道:“我去年打这里过,想着进来讨碗水喝,结果发现楼里躺着个快要病死的人。” “然后呢?” “他让我替他去寻个郎中来,我说我手头没有银钱,请不动。他说找到郎中后自然会替我付,我怕他有诈,这么争执几趟,他急病攻心,竟然就这么死了——” “所以您就鸠占鹊巢,登堂入室了?” “什么鸠不鸠雀不雀的,那人病死在这里,身边一个亲朋都无,还是我替他收拾装殓,办理后事。如此情分,借住个房子,不算过分吧?” 纵使泠琅知晓邓如铁其人有多么贪财悭吝,听闻了别业始终,还是忍不住摇头感叹。 邓如铁将鱼架在火上,似是才想起来一般:“你们借住的农家?何必去那等地方挤,不如今晚留在这——” 泠琅立即说:“不用了。” 邓如铁说:“你还怕这个?” 泠琅向身边的江琮瞥了一眼,嗔道:“我是怕夫君会怕。” 邓如铁哦了一声,摆出一副相看女婿般的刻薄态度:“年轻人要多练胆,不然出来行走,事事躲在娘子身后,毕竟难看。” 火光中,江琮仍是那副温雅从容之态,他闻言只低头一笑,面上没有半丝赧然。 “让邓前辈见笑了,”青年温声道,“夫人性子强,就算我有心相护,她也定要抢在我身前。她本就习惯事事争先,怎能由我掩了她风光?” 邓如铁沉吟:“如今,有你这般觉悟的年轻郎君倒是少见。” 江琮微笑道:“一切都听凭她说了算,她若欢喜,我便欢喜。” 邓如铁说:“这话我可听见了,阿琅这孩子命苦,自己受了委屈从不愿向他人说明,若今后我听闻江公子待她不好,哼哼——” 他一把展开“玉树临风”折扇:“那就休怪咱家拳脚无眼!” 江琮含笑拱手:“在下素来听闻玉扇公子雅名,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同传说中一般文采高华,气质卓然。” 邓如铁一喜,当即起身去窖中拿酒,说今晚定要喝上一点,才不负半路知己。 泠琅不知道这半路知己从何而来,她只觉得,江琮的演技的确已到炉火纯青之地步。 什么她若欢喜,我便欢喜,说得那般真挚动人,眼神专注得将她望着,好似真是天上地下绝无仅有的痴情郎君一般! 倘若他身体康健,指不定怎么在西京城里招蜂引蝶,拨弄众贵女芳心。 泠琅冷眼看着他们二人饮酒,自己却一滴没沾。 直到月出东山,篝火凉透,邓如铁已经歪倒在竹编凉椅上鼾声大作了—— 江琮才站起,朝她伸出手。 “走罢,夫人。”他于满天星斗下轻声,身上有着淡淡酒味,却并不难闻。 泠琅心中想,邓如铁都不省人事了,你还装模作样给谁看?难道不能各自走夜路? 但鬼使神差地,她望着他带笑的双眼,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第86章 萤虫乱 江琮的手很凉。 他将她的手指虚虚拢着, 肌肤之间不会有太多贴近,只有若有似无的触碰。 若有似无,就像此时看不见的夜风, 你捉不到它的形状, 但能清楚地察觉它如何拨动你的头发。 他们静默地走着,身侧草木繁茂葳蕤,天上挂满沉甸甸的星斗, 蛙声虫声从所有暗处传来,一声又一声。 绕出一处土丘,林木稀疏了许多,星光毫不吝啬地洒, 泠琅看见月色下的芦苇荡,它们在风中缓慢地摇曳,彼此摩擦, 沙沙作响。 可以了, 这里已经很开阔了, 喝得再多, 也不至于在这样的月光中摔跤打滑罢, 为什么还不松手? 结果江琮没有放,她也没有动。 从桥上经过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驻了足。 或疏或密的茎叶之中,隐隐有淡绿色的光点在漂浮, 如同星辰坠入湖水, 正随着柔波微微荡漾。 泠琅说:“是流萤。” 江琮附和道:“是流萤。” 他仍旧不放开她的手,甚至还摩挲了一下手背。 泠琅抬起头, 在忽明忽暗的光中仔细看他的脸:“你喝醉了?” “有一点。” “你本可以不喝, 他只是想找个理由让人陪酒罢了。” “可我若不喝, 都不知道夫人从前做过这么多事……黄山红石刀是你杀的?他死于巅峰之年,当时引起了不小轰动,却无人能说清到底丧命于谁手。” 江琮低笑着注视她:“没想到是夫人所为,那年你应该才十六?” 泠琅哼了一声:“是十五岁半。” 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蹲在浮桥边缘,伸长手臂往水中够去。 “什么红石刀,名声虽大,实则废物,”少女一边找寻,一边低语,“当时我跟着师父已有两年,却没学到一招半式。” “那天我问,什么时候才能学东西,她指着街对面正在开什么西南武会的茶楼,说若我杀掉里面一个人,就可以学。”她翘着手指,小心翼翼地凑近某只闪烁着荧光的小虫。 “我选择的人有多厉害,她教我的东西就有多厉害。” “是乌有手伶舟辞的作风,” 江琮闻言轻声道,“所以夫人就选择杀掉红石刀?” 泠琅捉住小虫,却不急着站起,反而脱了鞋袜,坐在桥边弄起水来。 “也不算,当时我并不算见过很多世面,分辨不出茶楼里谁足够厉害。我杀他,只是因为他看起来最讨厌。” “如何讨厌?” “调戏茶娘,口出狂言,还说刀者坏话,这算不算讨厌?” “那他的确该死。” 泠琅笑了一下,这算是她初出茅庐的第一战,时至今日,她还记得血是如何的滚烫,刀影是如何连绵,对方的身躯轰然倒地时又如何畅快。 “我若事先知道那是什么人物,或许并没有对战的勇气。”她垂目注视手心里的小虫,它乖巧安静地伏着,并不挣扎动弹。 江琮在她身边盘腿坐下:“但你还是把他杀了。” “但我还是把他杀了,”泠琅重复了一遍,“从那天起我便知道,恐惧是世界上最没用的东西,它只能阻碍你挥刀的手臂……我宁愿勇气因无知而生,也不想被谨慎中的恐惧裹足。” 江琮忍不住轻笑,这句话换做世上任何一个人来说,都蠢得可怕,但说话的人是她,那便十分有道理。 她的确有这样的本事,好像真的什么都不怕。 干净的,小兽一般的瞳仁,永远兴致盎然,永远不会退散。 “所以,杀了红石刀,伶舟辞教了你什么?”他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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