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夏立即同她争辩起来,二人叽叽喳喳,泠琅已经无心再听。 她在回想先前那紫脸大汉的胸膛—— 上的纹身。 青色的痕迹,曲折弯绕,烙印在深色皮肤之上,深刻而醒目。明明图案是祥云状,却因线条的诡异缠绕而没有半点祥瑞可言。 多看两眼,甚至能感受到其中森森阴寒之气。 这是青云会的标志。 青云会,三派十二舵,势力遍布整个大阙,是江湖人人皆知,却不敢多加妄言的神秘组织。 它崛起于女帝征战平乱之时,那几年世事动荡,民不聊生,青云会应势而起,待女帝登基,已经拥有了数万徒众,积累大量了财富。 青云,意为平步青云,加入其中的,没有谁不肖想青云之上的光景。以这二字作为组织之名,其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如今内乱已除,大阙境内一片安然,女帝执政已有十年。青云会却好似一夜之间失了踪迹,行事变得低调无比,如同从未存在过。 但没有人会怀疑它的能量,金碧辉煌的钱庄赌场,送往迎来的客栈酒楼,甚至是街头巷尾平平无奇的小食肆,青云会仍旧在暗中延存着。 数不尽的暗哨线人打探消息,更有各个据点隐没在市井之中。如蛛网上的窥伺者,隐忍不发,却不容小觑。 问题就来了,向来低调的青云会,怎么会有光天化日自报家门的傻子? 泠琅知道有问题,但偏偏不能表现出来,她如今扮的是寒门孤女,虽识大体,到底没见过什么世面。 更没什么胆子和气派。 面对恶徒,不敢据理力争,更不敢亮出身份直接赶人。 今天带的随从虽多,但没几个经得打的,万一大汉们闹将起来,免不了添点彩。她没摆明身份,本想将那紫脸汉子诓骗到侯府,再叫人捉起来等侯夫人定夺,如今算是泡汤了。 回去的马车上,泠琅一直闭着双眼,也没同身边人交谈。 绿袖便有些惴惴的,心想是先前醉春楼风波扰了少夫人兴致,也一声不吭,生怕弄得她更不开心。 事实上,泠琅没有不开心,她甚至直接在马车上睡着了。 也不怪她,论谁飞檐走壁大半夜,第二天也会困得神不守舍。她能状若正常地说说笑笑,已经是素质体力过人。 摇摇晃晃的车厢之中,泠琅做了一个梦。 梦见的是从前的事,她十岁还是九岁,和镇上的孩童打架,被打掉了一颗牙。 她本就是换牙期,那颗牙早就松松垮垮了,但它在打架之时掉落,意义便很不同。 梦里,她不断地从地上爬起来,去推搡那个比自己高了大半个头的壮实男孩。对方轻而易举就捏住她的手腕,她动弹不得,就大张着满是鲜血的嘴,去咬他的肩。 纵使浑身疼痛,但从头到尾都不服一句软,不掉一滴泪。 那时的她觉得掉泪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哪儿像现在,眼泪说落就落,沥沥淅淅地落,倾盆大雨地落,落上个把时辰,都不在话下。 过去的她要强极了,中原来的女孩儿,比其他当地孩子娇小了一圈儿。生怕被看不起,于是格外卖力,格外不要命,常常带着一身伤回家,能把李如海气到厥过去。 后来她知道,有倚仗与退路的人才会看重这些,如今没人帮她上药,也不再会有温和的责备,更没有谁会提着她去找人要说法。伤口就算烂掉化脓,也得自己来舔,于是她现在比谁都惜命。 那种冲冠一怒为尊严,三十年河东河西的戏码,她早就不想再做。 所以当天晚上,侯夫人看戏归来得知了白天之事,搂着泠琅掉眼泪的时候,她真的非常无措。 她浑身僵硬,手臂不知该抬还是该放,口中更不晓得该说什么,像个十足的傻子。 她想过侯夫人的反应,或许是大怒,觉得有损侯门尊严,下令彻查此事;或许会失望,这个儿媳果然上不了台面,身板一点都不够硬,面对着刁民唯唯诺诺,丢了泾川侯的脸。 但什么都不是,侯夫人只是在自责,说早知道就让带上几个强壮小厮,又说要是她今天不去书肆,陪着泠琅,也不会受这种委屈。 到了最后,侯夫人也责备她,何必受这个气?既然对方蛮不讲理,横竖叫人去打便是,打死了也有侯府兜着。 泠琅真的没觉得受委屈,她甚至想说,这才哪到哪。 这才哪到哪,可是看着对方眼里的心疼,她也要掉下泪来,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还能得到这样的爱护。胸口一片酸涩与胀痛,这种情感太过陌生遥远,又好像十分熟悉。 熟悉得像在刚刚的梦里才出现过。 她明明是个满口谎言的骗子,怎么配获得如此真挚的爱护,在那个当下,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但终究是没有。 侯夫人又叮嘱关怀了一通,说此事交给她,定会有个说法。 “醉春楼开张二十余年,竟拿不出几个有胆的伙计么?”她冷笑着,“我倒明天倒要好好教教他们,这生意到底该如何做。” 时候已晚,二人又说了几句,侯夫人见泠琅一直低落,神色也木木的,便要她早些回熹园歇息。 泠琅出门的时候,仍旧是无措。 要快些解决了,她对自己说,何必这样煎熬辜负下去,待事毕之日,定要向夫人坦白。 绕过那方水池,泠琅远远地望见江琮的房中还有光。 温暖微黄,淡淡地投在暗色之中,窗边没有影子,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为何半夜都还没睡。 她放轻了步子,小心地转过廊角,那扇窗却吱嘎一声开了。 白衣墨发的青年站在窗边,身上镀了层暖黄光晕,让他在暗色中的面容比白日里更为柔和。 “夫人,”他微笑着说,“回来得有些晚。” 泠琅看着他,他知不知道,这句话很像苦等丈夫归家的妻子在娇声嗔怪。 她只能说:“……同母亲说话,耽搁了时候。” “今日事我已知晓,”江琮的声音很轻,像此时萦绕在廊下的晚风,“罚了九夏半个月银钱,权作惩戒。” 泠琅惊讶道:“那几人存心找事,岂能怪罪于他?” 江琮淡淡道:“我特意让他跟着你,结果事情办成这样,半个月已是仁慈。” 泠琅没有说话,她今天真的是累极了,已经无力再思考如何应对。 江琮叹了一口气:“夫人。” 泠琅茫然道:“嗯?” “站过来些。”他低声说。
第11章 杏花簪 眼前的女子显然有些怔忡。 白日里被他赞过的近香髻此时有点乱了,几缕碎发柔软地垂落下来,随着她慢慢走过来,颇有些不安分地在夜风中轻晃。 那双乌润的眼,在茫然注视他的时候,显得困惑又怯生生。 有点像只不敢靠近生人的猫。 江琮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柔弱的、孤苦无依的小姑娘,见到几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这么杵着,没被吓哭,都算是好的。 她才来多久,举止行事处处都小心谨慎,哪儿对付得了那等不讲道理的人。怕是从小到大,都未在大庭广众之下遭受过这些。 “夫君?” 他听见她在小声唤他,迟疑不安的样子。 确实是吓坏了吧。 江琮伸出手,将一样东西递到她面前。 一支簪,金丝繁复地缠绕,簪头用粉绿玉石堆攒成杏花模样,在暗色中有莹莹的光。 他轻咳一声:“……这个赠与你。” 对方似乎很意外,没有第一时间接过来,而是呆呆地说:“真好看……可是为什么突然送我这个?” 他耐心解释道:“本该当做见面礼,我醒来时吩咐人去找,他们笨手笨脚没有寻到,才耽搁到现在。” 她这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住。 他捏着尾,她握着头,二人的指尖隔了冰凉精致的一截簪身,谁也没触碰到谁。 她垂着头,细细端详这支美好的发簪,像在端详一支真正属于春天的杏花。 而他也在端详她。 他发现,她右眼皮上有颗小痣,即使在如此夜色中,也有鲜焕明艳的红,和他眉心那颗如出一辙。 这倒有些特别,许是她那颗痣平时藏在眼皮褶皱中,或笑或哭都不会显现,所以他才没发觉。 只有像如今这般淡垂着眼,二人又隔得如此近,才会忽然惊觉,原来她眼上还藏了个这么可爱的小玩意。 江琮顿了顿,他才意识到,他们隔得真的有点近了,虽然中间还有一扇窗,但他已经能闻到夜风中来自女孩的发香。 太晚了,他想,该睡了。 于是便作别,对方始终都迷瞪瞪的,称谢的话道了又道,到最后他都忍不住笑了。 “这不算什么,何必如此,”他温声说,“若是夫人喜欢,以后还会有许多。” 这话说出来才发现过分轻佻暧昧了些,但既已说了,他也不能改口。 接着他看到……她脸红了,光线太暗,他希望自己没有看错。 泠琅确实是脸红了。 不仅红,还有些烫,心也跳得快,她转身走回去,感受到窗边人落在自己背影上的视线,于是步子也乱了起来。 这不对劲,她敏锐地察觉,但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又说不上来。 直到回了屋,点上灯,绿袖沉默隐忍了一夜,终于得以发出一声低呼。 “少夫人!您同世子,真是相配!” 小丫头胡言乱语道:“就刚才,我连大气都不敢喘,你们站在窗边上,好像那偷会的山伯英台,梦梅丽娘……” 泠琅将手放在额头上,疲惫道:“我们是夫妻,何来偷会?难道夜黑风高就一定是偷会。” 绿袖仍沉浸在自己思绪中:“您好比那上天入地的女侠,途径此处,撩拨了一个养在深院的贵公子……” 泠琅已经无力再反驳这个满脑子奇思妙想的女孩子,她懒懒地想,这话倒是说对了一半。 下一刻,绿袖却惊呼道:“少夫人!你的脸好红。” 泠琅警觉地捂住自己双颊:“真的吗?我没什么感觉。” 嗯?她怎么有点心虚。 绿袖接下来的话却让她松了口气:“莫不是吹了太久夜风,凉着了吧!” “可能是吧,”泠琅敷衍道,“既然如此,更要早些歇息才是。” 于是又是一番折腾,直到躺在被褥之中的时候,泠琅的心绪还乱糟糟的。 闭上眼,眼前就是那只手,手指修长,细白,骨节精致得像是雕刻而成。其实她没怎么看那支漂亮发簪,而是在看他的手。 真是个贵公子,她翻了身,忿忿地想,这只手能沏茶写字,怕是连块砖都搬不动。 明明人家为了防止伤着她,还自己握簪尾,把簪头留给她。对方关怀细致到了这一步,她也不晓得这莫名的忿忿从何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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