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不让我回来,她要我就当她死了,忘了她,再也不要回来找她……”说到这句,小豆子肝肠寸断,抱住元墨,哇哇大哭,“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什么王府,我只要我娘!长这么大,我只有我娘!” 古王爷看着哭得泪人儿一般的小豆子,再看看床上昏死过去的春娘,怔住了。 他自诩老谋深算,但这一回,事情同他想的,完全相反。 元墨将古王爷送到门口。 “王爷,人的地位或许尊卑有别,但人的感情不会。或许您觉得尊贵之人感情也更加尊贵,卑下之人感情也更加卑下,但您看到了,春娘为了小豆子可以倾尽一切,不惜性命,事实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风从树阴下吹来,元墨轻声道,“如果春娘真的死了,或是母子永世不再相见,只怕会成为小豆子心中永远的痛处。以小人的愚见,小豆子回王府享福自然是好的,但又何必硬要他斩断母子骨肉亲情?说句该死的话,王爷您已是花甲之龄,就算再疼小豆子,终于离他而去的一天,等到那一天,春娘若在,世上不就还有一个人疼您的孙儿吗?” 古王爷发出一声长叹,抱拳拱了拱手:“如此,便拜托二爷,多劝劝他们母子,只要能让冲儿来王府,其他都好说。” 元墨长施一礼:“小人定当从命。” 十五天后,春娘恢复得差不多,乘上了前往扬州的商船。 她怎么也不肯留在京城,也不愿认姜其昀当干儿子,她笑着向姜其昀道:“多谢十七公子好意,但没得坏了十七公子的名头。” 元墨心中叹息。 她是不愿自己的身份连累了小豆子的声名吧? 小豆子终于肯去王府,并答应春娘好好读书,乖乖听话,这样的话,明年春天就可以去扬州看春娘。 这是春娘和小豆子的约定。 也是元墨想出来的折衷法子。春娘不用以死成全,小豆子也不用放弃前程。 只是,他们母子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日子,再也回不去了。 上船那日,小豆子来给春娘送行,身后跟着古王爷。 古王爷对这个孙子当真是疼到了骨子里,日日跟得寸步不离,生怕一个转身,大孙子就不见了。 天气炎热,下人替小豆子打着伞,小豆子穿着极轻盈极凉快的绡衣,小小发髻上束着书生巾,嵌着块极润的白玉,脸上白白嫩嫩的,仿佛比那块玉还要白些。 春娘这些日子为了赶他去王府,不是斥骂就是训话,这会儿行将远别,她拉着他的手,抚着他的头,抱了又抱,亲了又亲,好半天,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手。 小豆子眼圈儿一红:“娘,你等着我。” 春娘眼里含着泪,笑着答:“哎,我定然等着你。” “你要是死了,我就逃出王府,到街上去做乞丐,跳到这河里去做水鬼,总之我也不会好好活着——” “呸呸呸童言无忌!” 两个人的声音重在一处,春娘和古王爷异口同声,脸上都是一模一样的焦急。 春娘忙道:“我好好的,你也好好的,我还等着你娶妻生子,给我抱大孙子呢。” 古王爷不知是不是遥想到了那一幕,露出一脸向往的表情,向春娘点了点头:“这么多年,辛苦你了。”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也委屈你了。” 春娘淡淡道:“没什么好委屈,是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 最后看一眼小豆子,像是要把小豆子的模样刻进脑子里,才一咬牙,转身上了船。
第一百三十四章 扬州那边一切已经打点妥当,平公公派了个得力的下人陪着春娘一道同去。 上船之后,春娘向元墨道:“二爷回吧,江南春天美极了,明年可以同小豆子一起来看我。” 元墨点头,“是啊,江南的春天真的是美极了。” 她想她永远都忘不了今年在江南度过的这个春天。 春娘低了一回头,道:“二爷,尊卑有别,须得守住自己的心。” 她初初清醒时,发现姜家家主竟是当日那位“姑娘”,可是吃惊不小,再看到元墨成了“男宠”,更是担心。 “我年轻的时候不信这个邪,可现在是什么下场,你也看到了。你眼下虽得宠,终不是长久之计,要知道为自己早做打算。” 元墨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 水载着船远去,元墨心中一片怅然,回到姜家,在门口站住脚。 姜家的正门一共有五扇,朱漆铜钉,气派非凡,但平日里不开,出入皆是走侧门。 她退后两步,端详这座峥嵘宅院。 它像一头巨兽,威严、高贵、美丽、奢华。 和她的世界,相去万里。 “二爷您回来啦。”门上的人笑着行礼,“大毒太阳的,怎么还不进来呢?” 元墨点点头,道:“替我跟平公公说一声,家里有点事,我今儿先不去了。” 下人连忙答应着。 这辰光,红馆诸人大概都还没起床,她回去也是无趣,便去酒铺拎了两坛酒,去找叶守川。 叶守川在县衙后院有一间屋子,不过他常年在外头办案,这屋子用得不多,只有几件简单家具,椅背上搭着一件家常蓝袍。 元墨在椅子上坐下,拍开泥封,喝了口酒,才发现自己忘了买下酒菜。 也罢,没菜便没菜吧。 她一个人坐着,一个人喝,等到叶守川回来的时候,两坛酒已经只剩小半坛了。 “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让人去告诉我一声?”叶守川出外巡街回来,换旁人一定是满头大汗,他内功了得,看上去仍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身官服穿在身上,益发显出剑眉星目,十分精神。 元墨笑嘻嘻道:“师兄,别住这里了,去置办个院子吧。” “我一个人,置办了也是空着。” “置办了就成个家呗。”元墨说着,手在他面前一撑,“说吧,我那些姑娘,你到底看上哪一个了?只要你说出来,我身契银子都不要,一定成全你们两个。” 浓浓的酒气喷到面上,叶守川看了看酒坛子,皱了皱眉:“怎么一个人喝这么多酒?有什么事?” “没事!”元墨“咚”一下又倒回椅子上,摇头晃脑,“完全没事!绝对没事!” 这还没事? 她喝酒向来是怡情用的,吃吃菜,唱唱小曲,划划拳,人越多越好,越热闹越好,叶守川还从没见她一个人这样闷头喝过。 “是不是在姜家受气了?还是……他对你做了什么?” 叶守川这话问得咬牙切齿。 他是后来才看到那份契约书,差点没当场把元墨画押的那只手给拧下来。 那哪是什么守库的契约,根本就是一份元墨的卖身契。 这笨蛋三百两银子就把自己卖了! 他还把契约书给掌管刑名的师爷看过,想寻一寻有没有什么空子可以钻,师爷叹道:“别说这封契约书是在姜家手里,就算是在一个叫化子手里,你也拿它没法子——啧啧,真是滴水不漏!我干刑名这么多年,还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文书,这是谁写的?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叶守川淡淡道:“姜家家主。” 师爷手一抖,差点没捏住。 那份契约书在叶守川眼里,只有八个字: 图谋不轨,居心叵测! “没有……阿九待我挺好的……”元墨打了个酒嗝,眼睛有点发直,“就是……太好了……” 好到,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阿墨,你可知道他对你没安好心?”叶守川担忧,“再者一旦他知道你是女扮男装骗了他,你可想过后果?” 说到这个,元墨就叹了大大一口气,抱起酒坛,往里喝灌。 叶守川便要去夺她的酒坛:“别喝了!你不能再留在他的身边,实在太危险了!我带你走,我们去找师父——”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府尹章天成的声音:“……您瞧,就是这里了,小心台阶……” 章天成官威不小,能让他这般做低伏小的人可不多。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章天成满面笑容:“叶捕头啊,来来来,快来拜见家主大人……” 话未说完,姜九怀已经迈了进来。 一进来,便看到元墨喝得醉醺醺,抱着酒坛不放手。 姜九怀声音大寒:“怎么让她喝这么多?” 叶守川脸上也是一片冷意:“我们师兄弟喝酒,同家主大人有什么关系?那份契约书可没有规定阿墨不能同旁人喝酒。” 姜九怀冷冷道:“你信不信我这就加上?”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杀气四溢,把个章天成吓得半死。天爷啊,他还以为姜家家主和叶守川有私交,才会寻到门上来呢。 现在看起来,更像是有私仇! 怎么办怎么办?不会连累他的府衙吧? 他杀鸡抹脖子给叶守川使眼色,让叶守川服软。 叶守川恍若未睹,只盯着姜九怀,眸子冷若寒冰。哪怕是面对再穷凶极的匪徒,章天成也没有在叶守川脸上看到过这种眼神。 就在章天成以为家主定要大怒、府衙行将不保的时候,抱着酒坛的元墨开口了:“阿九啊,你来了……” 这声音口齿缠绵,含含糊糊,那声“阿九”尤其叫得章天成心惊胆战,心说叶守川一个乱来还不够,又多了个找死的,结果,家主大人的怒气却像是瞬间被什么戳漏了一样,弯腰去夺元墨手里的酒坛子。 元墨立刻抱得紧紧的。 姜九怀:“松手。” 元墨可怜兮兮摇头:“还没喝完,不能浪费,都是钱。” 钱你个头! 姜九怀恨不能敲她几个爆栗子,但她这般眨巴着眼,声音里还有一点点不自觉的撒娇乞怜,姜九怀只觉得一颗心不可阻挡地化成了一摊水,只想把她抱在怀里好好疼上一疼:“乖,听话,这坛给我,我买十坛给你。” 章天成打死也没想到,冷然如云上冰雪的家主大人声音能软和成这样,一时被惊得呆住,后知后觉地想起了京中最近很盛的那个传闻。 姜家家主不近女色,只好男风,有一男宠,受他百般宠爱,无法无天。 元墨眼睛亮了亮,跟他讨价还价:“二十坛?” 姜九怀点头:“二十坛。” 元墨的眼睛更亮了:“三十坛?” “三十坛。” “四十坛?” “四十坛。” 贵人们身边总会有这样那样的传闻流出来,章天成是个十分稳当的人,对这些东西差不多是听一半,信一半,此时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传闻都是真的! 你一个姜家家主,跟他一个醉鬼玩得这么起劲干什么?还脸带笑意我的妈呀……章天成简直看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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