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九怀无奈地摇头:“我确实是想等怀儿醒来问个究竟,可这一等就是大半年。在那半年间,怀儿迷迷糊糊,身陷梦魇,时常从梦中惊醒大哭,看见灯火便发狂,高喊‘火!火!火!’我千方百计寻来夜明珠代替灯火,他才能入睡。” “可睡着了也不安份,夜夜都是噩梦与惊呼。等到大半年后,人整个人稍稍清醒些,我们再问起当晚的事,他已经记不得了。” “大夫说,这不是记不得,而是人为了保护自己,有意将那些过于痛苦的回忆忘记。” “我想,忘了便忘了吧,忘了也好,至少他能睡个安稳觉了。可是,众人不这么想,众人都认为他是故意隐藏自己的罪行,众人时常逼问他,有时甚至故意点起火把吓唬他……” 元墨重重一掌拍在桌上,咬牙:“这样对待一个五岁大的孩子,还是不是人?” “他们当中,有的人是真心想逼出真相,但有的人,却只是想趁机逼死怀儿。” 姜三爷说到这里,面容也颇为冷冽,“后来还是宫里来人,拿着陛下的旨意,才把这件事平息了下来,我和平福都以为一切都结束,哪里知道,就是在这段日子里,怀儿患上了那古怪的心疾。” “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他是中邪了,或者真如传言的那样,被妖怪附体,后来我们才发现不是,他的每一次发作都是原因的,那就是,他看重的人背叛了他。” “也许是待他很温和很细心的一个下人,也许是在刺客来袭时保护了他的侍卫,也许是某个待他和蔼一些的长辈……小时候的怀儿是个内心十分柔软的孩子,别人只要给他一点点善意,他便会情不自禁地信赖那个人。可那样的人,不知为何,最后无一不对他拔刀相向,每个人都要让他去死。” 元墨明白,因为那些人原本就是为了要他死,而被送到他身边的。 但是小小的姜九怀不明白,他只知道那些人都是很好很好的人,却无一例外地全都想要他的命,那一定是他错了,是他不好。 元墨眼前再一次浮现姜九怀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心中酸胀,几乎无法呼吸。 “此病无药可医,发作起来头疼欲裂,我只能用安神香来减轻他的痛苦。迫不得已,我们就告诉他,不要相信世上任何一个人,因为任何一个人都可能背叛他。包括我和平福。而对于那些背叛他的人,则千万不要手软,因为他们才是错的,他们应该被千刀万剐。” 姜三爷望着窗外,视线有几分迷濛,“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很快就学会了。所有的失望都来自于期望,如果从来就不对任何人抱有期望,那又怎么会失望呢?他长大了,眼高于顶,心如铁石,再多的暗杀和阴谋都不会令他发病了,我很欣慰,也很放心。” 姜三爷说着,视线回到元墨身上,“可是现在,他好像觉得你与众不同,所以,在你身上,他忘了从前的教训,有点放任自己了。” 元墨愣了一下才明白姜三爷的意思,连忙道:“小人不是姜家的人,也绝没有人指派小人,小人跟姜家半点关系都没有,绝对不会背叛家主大人。” “想来,怀儿也是这样想的,他觉得你很安全,所以对你很是信赖,十分宠爱。”
第七十二章 “宠爱”两个字,让元墨的脸有点发烫:“三爷您误会了,小人就是家主大人身边的一个小厮……” “我知道,你并非他的男宠。”姜三爷道,“我亲手带大的孩子,我还不清楚吗?他连旁人的碰触都难以忍受,何况是肌肤之亲?” 元墨松了一口:“您明白就好。” “可是,他愿意和你同居一室,愿意和你朝夕相处,愿意护着你,照顾你,宠着你……你对他来说,已经足够危险了。”姜三爷深深地看着元墨,“方才你说想帮忙,元墨,你若真是想帮怀儿,就离开他吧。” 奔雷手托着一只托盘进来,盖着红绸,姜三爷掀开红绸,露出底下满满一匣子黄金,“三爷是生意人,不能做亏本的买卖,这些权作二爷回京的车马之资,还请二爷不要客气。” 元墨有点恍惚。 曾经有不少正房娘子拿着银子来乐坊找姑娘,让姑娘离自家夫君远一点,没想到今天自己也能遇上这种事。 她忍不住问道:“三爷可知道这一招平公公已经用过了?” 姜三爷点头:“那本是我的主意。我原本的打算是,你言而无信,去而不返,按常理推测,会有两个结果。一,怀儿根本不当你是一回事,走了便走了,他并不理会,这最好;二,怀儿勃然大怒,也许会心疾发作,但只要杀了你,你便不能再影响到他,这也行。可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他会把你带回来,却处罚了平福,心疾发作了,你却安然无恙,他竟伤了自己。你知道为什么吗?” 杀了她也行…… 元墨被震惊了,她知道在这些大人物心里,她这种小人物的人命无足轻重,可没想到连冲淡平和的姜三爷也是如此。 还好,姜九怀不这样。 “因为他心地真的挺好,宁愿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害我。”元墨声音有点发涩,又有点骄傲。 “但这是错的。”姜三爷语气平淡,脸上带着淡淡的惋惜之色,“善良,重情,心软,这是寻常人身上的美德,却是姜家家主的要命的缺陷。他越是心软,越是重情,就越是危险,如今你已经是他最大的缺陷。” 元墨:倒也不必如此夸大吧? “三爷您会不会想太多了?家主大人就是看在小人是外人的份上,对小人稍微放心一些罢了。” “我今日请你来,便是要拉下脸面求你一次,你能不能离开怀儿?”姜三爷道,“不说怀儿的心疾,像他这样的身份,光明正大地放一个男宠在身边,声名终究不大好听。为免怀儿再去找你,你能否留书一封,就说你思前想后,还是更想要自由自在的生活,我想你性子跳脱,这个理由,怀儿应该会接受的。” 姜三爷说完又道道:“你莫要担心,书信由我转交,我会好好劝解他的,定然不会让他再去找你,也不会让你有任何危险。” 元墨的脑子觉得:可。 这是个多么好的机会,她能顺顺利利太太平平地离开姜九怀,姜三爷连路都给她铺好了。 她应该表示虽然自己对家主大人敬爱有加,愿意一生一世伺候家主大人,但三爷若有需要,她也一样愿意牺牲奉献,离开家主大人,哪怕离开后整日以泪洗面无心挣钱生活贫困,也没有关系…… 这个时候姜三爷自然少不得会加点钱,她当然不能拂三爷的好意,最后只好委委屈屈收下,然后直奔月心庭,用黄金把朱大双砸晕,最后成功带着言妩去京城,重振红馆。 这一切是多么的完美。 可心却说:不,不行。 看到姜三爷脸色微微僵硬,元墨才发现自己已经把这话说出了口。 她索性道:“三爷,小人一定会离开家主大人,但不是现在,也不是留书信。我在这里一天,就会陪他一天,等到我要回京城了,我就亲口当面同他道别。我想让他知道,他没有错,他不是人憎鬼厌的妖魔,他有血有肉,有情有爱,他待别人好,别人也会待他好,这才是对的。” 我才不是什么男宠,说句往脸上贴金的话,我其实想当他的朋友,聚在一起的时候快快活活的,分开以后也太太平平的,这才是世间的道理。 世间一定会有见不得人的阴谋诡计,就像天空一定会有乌云飘过,但雨过之后一定会有天晴,最后终究是阳光灿烂的天下,这就是她想告诉姜九怀的。 “三爷,多谢您告诉小人这些,小人终于知道家主大人为何会如此了。”元墨说着,站起身,她终于搞明白了一直想搞明白的事,心里头十分松快,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其实小人有个主意,别人可以把人安排他身边杀他,您也可以多安排些人到他身边对他好啊。” 有一个人害他,就安排两个人对他好,这样他就会发现,世间还是好人比较多,这一切根本不是他的问题,不就好了吗? “你太真了,而且冥顽不灵。”姜三爷轻叹了口气,“孩子,你这是在逼我啊。” 随着这一声叹息落地,屋内出现了几条人影。 他们出现得太突然,元墨竟不知道他们是本来就在屋内某处,还是轻功太好,她根本看不出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元墨一直知道姜三爷喜欢收集江湖高手,还一直挺欣赏姜三爷颇有江湖气,但没想到这些江湖高手会来对付自己。 奔雷手就在其中,单是这一个,元墨就对付不了。何况还有人手中长刀清亮如一泓秋水,显然是神兵利刃;还有一人身高八尺,腰围几乎和身高等宽,黑黢黢铁塔一般,往门口一站,一个人便堵了一扇门,元墨就算把自己的身子抻成面条,也不可能从他身边挤出去。 元墨顿时苦着脸:“三爷,您这是什么意思?” 姜三爷淡淡道:“你自己不肯走,我只有送你一程。” 他平日里闲云野鹤一般,脸上总淡着三分笑意,让人如沐春风,这会儿元墨才想起他可是替姜九怀执掌了姜家十数年的大佬,杀气之浓让元墨两腿发颤,她吓得狠了,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就往前栽。 姜三爷正要退后,只觉得眼前一花,元墨已经抓住了姜三爷的衣襟,一手勒住姜三爷的脖子,笑嘻嘻道:“三爷,平公公跟您说起小人的时候,没有提过小人会几手功夫吗?不才区区师从金刀龙王,当初可是我单枪匹马陪家主大人进府挑了姜四爷的老巢,您这几个手下恐怕还留不下我。” 姜三爷脸色不大好看:“金刀龙王?呵,那可真是失敬了。” “您是家主大人最尊敬的长辈,小人是家主大人最忠心的下人,小人和三爷是一条船上的人啊。”元墨好言相劝,“您让兄弟们下去吧,不然小人一时害怕,真伤了您就不好了。” 姜三爷的眼睛是一双标准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挑,眸子深处微微闪过寒芒:“若他们真不是你的对手,你早就可以抽身离去,还用劫持我吗?” 呃……被看穿了。 元墨努力维持笑容:“因为小人真的不想伤您,伤了您,家主大人一定会生气的。” 姜三爷不为所动:“不要管我!杀了此人,重重有赏!” 眼看这帮高手就要动手,元墨心头一怂,连忙道:“好三爷,我答应你我答应你,我这就写信好不好?你让这些大哥们下去吧。” 姜三爷道:“元墨,你若是愿意离开,之前早就答应,这会子才答应,只不过是权宜之计,你以为我会信你?动手!” 最后两个字,掷地有声,奔雷手率先发难,手掌眼看就要拍下来,却在半空中又生生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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