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既可满足了那些世家、富户们的自卫所需,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监管到异常的兵器采买,此制是先帝时就已定下并沿用至今的,但当今这朝国库颇为捉襟见肘,再加上其中某些不足为外人道的个人私心之由,所以不仅黑市买卖盛行,就连官家监管也是松松垮垮。 但再如何松垮,楼家也不可能不去注意陆氏的动作,不仅是他,其他人也都定会好奇陆玄突然想要重整坞堡的原因。 所以很显然,他是想省掉官方流程,将这次购买兵甲的事做得看上去像崔家出于“合理缘由”主动送来做人情的,如此在外面看来也会显得不那么突兀。 而三娘毫无疑问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金陵城里看似太平了多年,”陆玄沉吟道,“除了建安崔氏因家学渊源之故还保有些警惕和自律,其他家都安于逸乐太久了。” 因为没有那些看得见的、令人朝夕不敢放松的“戎狄寇盗”,所以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止是各高门士族觉得没了所谓,就连他们在乡里坞堡养着的那些团练都习惯了拿饷混日子。 陆玄想重整坞堡也不是这一两天了,只是在等着个合适的机会和由头,但现在出了昭王府这事,妻子又恰好有了身孕,他觉得不能再等了。 好在,这时候妻子的小妹给了他最合适的理由。 陶云蔚听了他这番话,想着自己这一年多来的所见所闻,心下了然,也不再多问,颔首应道:“好,我回头便与三娘说。” 陶新荷收到自家长姐的消息后第二天上午就来了陆园,与她一起的还有陶从瑞。 父女三人先说了会儿话,然后陆玄就请了岳翁单独去饮茶,将地方留给了陶云蔚和陶新荷姐妹两个。 “阿爹看见长姐过得好,这下可算是能放心了。”陶新荷笑吟吟地道,“还好姐夫出手及时,不然待会又要见他掉眼泪了。” 陶云蔚也笑了笑,又关心道:“你呢,近来在崔家那边没遇到什么难处吧?” 陶新荷摇头,说道:“阿娘晓得阿姐你有了身孕后担心我有压力,还特意找了我说体己话,让我莫要着急,说她也是二十岁上头才有的两个儿子。” 陶云蔚颔首:“你婆母是个不错的人。”又道,“若是崔太夫人同你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你也不必太在意。她年轻时既是个自诩巾帼不让须眉之人,你现下也只需拿这话去堵她便是,正好你现在也当真有了些小成绩,就做出副谦逊但有意以崔氏妇的身份给她长长脸的样子就是了。” 陶新荷连连点头,笑道:“阿姐放心,我晓得的,自元瑜对她说我那张匕首图给了兵藏署用上之后,她现下还当真没几个话好说我的。” “说到这个,”陶云蔚随之入了正题,对她道,“我这里正好有事要你帮忙。” 她就大概地把陆玄这边的意思提了一下:“……我觉得这样也好,一来也算是为自家做个保障;二来,你姐夫也可趁此机会抬一抬你的声名,只要陆家这里用得好了,其他家未必不会跟风,到时崔太夫人也好,你公爹也罢,还有崔氏族里的其他人,也更晓得你的重要。” 陶新荷很高兴。 但她高兴却不是因为自己设计的兵器有什么了不得,更不是想着以后在崔家的什么地位提升,而是她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帮得上大姐夫和长姐的忙,这是她头一次真真正正地觉得自己好像有了那么点出息。 “这有什么好说的,交给我就是。”陶新荷拍着胸口道,“回头我就去与元瑜说,定将这事给姐夫圆好——对了,大姐夫不是说那些团练如今好多是吃干饭的么?他是不是也想把人换了?若有那个需要,我也可以帮他倒个手。” 既然兵器都送了,那她对外宣称再给长姐送几个专教怎么用这些兵器的教头来又有什么稀罕? 陶云蔚含笑道:“先莫忙,等你姐夫一步步走着看看,到时若要你帮手,阿姐定不会吝啬同你开口的。” 陶新荷就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等从陆园离开之后,她便转头去了金陵城深花巷,等到申时四刻左右崔湛下衙回来,她便借着夫妻两人饮茶叙话的时机,把陆家让她传递的意思给说了。 崔湛听完之后,沉吟了良久。 “怎么了?”陶新荷原以为他应该会答应得很痛快,但现在看来,丈夫却像是另有些什么考虑的样子,“你觉得这样不好?” 崔湛抬眸朝她看去,默然片刻,问道:“你可有想过,为何陆三叔和你长姐会突然有了居安思危之意?” 陶新荷坦然摇头:“我不知,但我晓得以姐夫的智慧和阿姐的心思,也不会做那没有必要的事,既然他们觉得有必要,那定是感觉到了什么不安。”她说,“我想他们也没希望我能懂,而是晓得只要我对你说了你必定会懂,他们要的是你的决定,并不是我的啊。” 崔湛没有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由看着她,愣了神。 “元瑜,”陶新荷问他,“既然你知道姐夫为何有了这个意思,那你觉得应不应该呢?” 应不应该。 陆玄给的理由其实很好,好到就算他拿去同祖母说、同父亲和其他人说都不会有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崔湛却太清楚他这陆三叔的醉翁之意在何处,且很明显,对方选在这个时机以这样的方式让新荷来转达给自己,也明显是没打算隐瞒。 ——陆玄此心多半是因昭王府之事而起,否则根本不必特意绕过官家这步。 而新荷,她虽然什么对外面发生的事并不知情,但却一语道破了根本。 你崔元瑜觉得应不应该? 崔湛扪心自问,片刻,他看向陶新荷,颔首道:“好,我知道了。” 几天之后,昭王府里传出来消息,周侧妃因忆子成狂得了癔症,昭王无奈只能将她挪去了庄子上休养。 然而日子刚入七月,这位周侧妃便自缢身亡了。 七月初,定山别院那边派了人来请陆玄过去,说是陆立这几日身体越发不好了。 陆玄就带着陶云蔚一起前去探望。 夫妻两个刚到别苑门口,就正好遇上了同样被陆立找过来的陆方等人,自那日在丞相府里谈过话之后,这还是两兄弟头次碰面。 陆方的脸色有些许尴尬,而陆玄的神情则略清淡。 陆立正靠坐在床上喝药,陆玄和陆方父子几人走进屋内的瞬间就已闻到了扑鼻而来的药味,待他喝完后都久久不散,仿佛已经浸入了这房间里的每个角落。 陆玄虽然每个月都会过来一次,但见到容色苍白憔悴的陆立时,还是微微怔了下——还不到一个月,对方已明显比上次虚弱了不少,整个人都几乎快瘦脱了相。 陆方平日事多又离得远些,见陆立的次数自然更少,此时见着兄长的病况,惊讶之余亦不由顿觉伤感。 陆立先是简单同晚辈们说了几句,然后便屏退了其他人,只留了两个阿弟在床前叙话。 “周侧妃的事,是昭王还是周家派人做的?”他开门见山地问陆方道。 陆方道:“昭王同意了我们的意见,这事便落在了周家自己人身上。” 陆立缓缓点了点头,说道:“既是如此,那周家那边你们最好再压一阵子,不然反倒让他们觉得自己是为昭王办了事,不知过错,还想着应得些补偿。” 陆方应了。 陆立又转眸朝陆玄看去,慢舒了舒呼吸,才又开口道:“三郎,你二兄也是为了陆族前程着想,他在朝堂待得久了,看皇室的脸色也看得多,在有些事上或许是没有那么敏锐,但你既是他手足,又是宗主,更该好生辅佐、纠正他才是。” “只怕我说的话,二兄不爱听。”陆玄没甚情绪地说道。 “你这什么话?”陆方按捺不住了,辩道,“若不是你那日开口就替什么改弦易辙,我会至于同你急么?你说我们应该收拾周侧妃那些人,那我不也从善如流了?你这拧脾气,真是!” 陆玄蓦然转头,看着他说道:“那我问你,你做官到底是为君还是为民?” 陆方道:“为人臣者,为君自然便是为民!” “若君不为民呢?”陆玄逼视着他,“你便要拖着自家随他去遗臭万年?” “你……”陆方气得涨红了脸,又拿他没辙,只得转而对陆立道,“长兄看看,这陆三郎成日里都在狂言什么?”说完又不甘心地冲陆玄说道,“昭王本也不是有意为之,事后你能让他如何?他也是体恤周侧妃失子之痛。再说难道他就束手待毙,由得那家人帮着楼氏来坑害自己么?” 陆玄轻笑一声:“二兄真是深得自欺欺人之精髓。” 陆方险些被他气了个仰倒。 “好了,别吵了。”陆立轻咳着,蹙眉看了陆方一眼,“三郎又不是没有分寸的,这些话他也只是在你我面前发泄一番罢了。” 陆方顺了口气。 陆玄没有言语。 “三郎,”陆立道,“你先去外间等会儿,我与你二兄单独说几句。” 陆玄毫不犹豫地起身走了。 陆立这才对陆方说道:“先前我说你那话,你可听明白了?” 陆方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兄长说的是他久于朝中浸淫而致失了敏锐之事。 “阿兄……”他还以为那是对方为了安抚三弟才说的套话。 “简之这次是对的。”陆立道,“你虽辅佐昭王,但不代表要事事顺他,他要怎样圆满便怎样圆满。这样日子久了,将来他也只拿你当个能办事的臣子——这次让周家长教训,也就是让昭王长教训,不可让他失了对陆氏的敬畏之心。” 陆方微震,随即下意识张口欲言,然后嘴角微翕,却终是没能说出什么来。 陆立又缓缓说道:“我大约也就是这一两个月的光景了,你和简之还有许多年需勠力同心之时。” “你莫要忘了,”他说,“我们三个是亲兄弟,待我走之后,除了简之,族内没有人会当真实心实意地帮你。” 陆方这才明白了长兄是在交代身后事,心里顿时更感难受。 “那,现在已经这样了,”陆方尴尬道,“我又该怎么办?他那犟小子,也不是能听两句道歉就行了的。” 况且万一陆玄再提出什么改弦易辙的话,他总不能顺着答应吧? 陆立道:“不必多言,行动照顾便是。”又提醒二弟道,“改弦易辙并非易事,他也要有个正当的理由才可行事,我看他最多也就是想让昭王警醒些,这事你倒不必阻他。” 兄长将话都说到了这份上,陆方也没什么可辩驳的,想了想,也就点头答应了。 陆立就让他出去,把陆玄换进来。 不知是不是太久没说这么多话的缘故,陆立觉得有些累,想喝水又懒得去拿,便只静静地闭目养神,平复着有些费力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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