邝胤一愣,反应过来后正欲发笑,门外却已先传来了“噗嗤”一声轻笑。 陶伯珪一脸无语。 这声音除了邝灵蕴还能是谁?他顿时窘地烫红了脸。 果然,下一刻,她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边。 他被她明显带着调侃的目光一看,不由赧然地垂眸清了清嗓子,心道:这下可好,又要被她当“小弟”瞧了。 邝胤难得见着灵敏大方的爱徒流露出这样的神色,不禁失笑,抬手拍了拍陶伯珪的肩,说道:“你还是先让阿蕴对你放个心再说吧。” 言罢,他就径自从书房走了出去,留下两个年轻人独自相对。 邝灵蕴打量了陶伯珪许久。 他被她瞧得有些不自在,索性直接开口道:“师姐就算觉得好笑,但实话我也是要说的,在我看来我本就比关翊好出许多。当然,不管我这个人好或是不好,师姐都有权利不喜欢我,这是你应有的自由。” “不过在你决定之前,我想请师姐先看看这个。”他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有些微微泛黄的画卷递到了邝灵蕴面前。 她似有些许疑惑地接过来,解开了系绳。 一幅栩栩如生的《百牛图》随即映入了眼帘。 邝灵蕴倏然微怔。 “我拜师之后不久便在书楼里偶然见到了它。”陶伯珪说,“老师看我喜欢,就做主送给了我。” 邝灵蕴一时无言。 这幅画她认识,也很熟悉,那是她十二岁那年画的,后来留在了家里没有带走。 她还记得几乎每个见到这幅画的人都会问她:为何明明是《百牛图》,你却要在下面题字说“这里有一百零一只牛”? 有些长辈见了甚至会觉得她写的那句话颇有些孩子意气,挺有意思,很好笑。 只有邝灵蕴自己知道这句话是何意。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甚至是父兄也不知道。 也正因如此,所以当她此刻看见自己当年写的那句话后面又被陶伯珪续了一句“现在有一百零两只”的时候,她几乎是难以形容心中的震撼。 陶伯珪一步步向她靠近。 “我比你年长六岁。”邝灵蕴说。 “我知道,”他说,“人又不可能一辈子活在十七八。” “在你之前,我与另一人做过七年夫妻。” “你才二十三岁,往后还有许多个七年。” 话音落下时,他正好走到了她面前,隔着咫尺之距,他垂眸与她四目相对,良久。 “你我之间相差的六年,不过是缘分作祟。”陶伯珪轻轻牵起了她的手,“错不在你我,在天时。” “但从今日起,自此刻始,只要你愿意,”他说,“我们便能跨过这六年,朝更远的以后走去。” “师姐,”他凝眸深深看入她眼中,“你可愿意嫁我?从此两只牛欢欢喜喜闯前路,坚持一切应坚持之事。” 邝灵蕴定定回望着他。 良久,她嫣然而笑,回道:“也好。” 很久以后,当人们提到丹阳陶氏时,也总会不可避免地提及关于这家子女的几段姻缘佳话,而每每说到陶伯珪和其恩师之女的结合,也总是感慨与赞誉相交。 邝灵蕴与前夫成亲七年无所出,而在嫁给陶伯珪之后的第二年就怀了孕,并顺利诞下了一个健康的女孩。 反而有那对番禺当地士族情况略了解些的人,则道关翊始终膝下空虚,直到二十九岁的时候在父母的安排下,从同宗兄弟那里过继了一个男孩。 至于邝灵蕴在金石学上留下的成就,则又是后话了。
第132章 番外二 这日,陶伯璋从官署回来,闻听下人报说他岳母来了家里,此时正在花园和妻子叙话,便随之也寻了过去。 一路上木樨香飘,越近花园,香味愈浓。 “……我看你这回肚里这个多半是个姑娘,”段娘子看着女儿圆滚滚的肚子,笑着说道,“我当年怀着你时也这样,爱闻花香,不过你父亲却不像维明这样体贴,知道你喜欢木樨,还特意移了这么些回来。” 彭英含笑垂眸,轻抚着肚子,温声道:“夫君待我的确很好。”说罢,又笑意微漾地恭维道,“不过女儿能嫁到这样好的丈夫,还是多得爹娘有眼光。” 段娘子笑道:“你倒不必挂着我的名来哄我,维明是你自己选的,你父亲如今提起都还颇沾沾自得,说他把你养得有眼光。”她说到这里,不禁感叹道,“说起来,当年在兰草集上与陶家人初见,实不料他们会有今日的满门荣耀。就连你阿爹也说,他当年看了那篇论述后虽也肯定维明是个可成器的人才,但却也没有想到他会这样争气。” 彭英温然道:“我早先倒没太多想这些,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好。” “谁说不是呢,当日我瞧着维明也是极好的。”段娘子几分调侃又几分感慨地道,“说来这还要多谢徐家那个恶女的‘成全’。” 轻风乍起,园子里木樨香四溢,彭英看向不远处正由乳母陪着在花林间钻着玩耍的儿子,思及往事,忽觉那时好似当真遥远,但又分明如在昨日。 她还记得那时徐氏为了破坏陶、彭两家联姻,竟找了人来想对她下手,还好明心赶去陶家找到了陶云蔚,又正巧碰上陶伯璋还未出门,兄妹两个联起手来护住了她,事后,她在他眼中看到了隐含的疚色。 陶伯璋当天亲自护送着她回了邸舍。 沿途他始终沉默未语,而彭英也犹豫了一路,她其实很想多问几句关于徐家有意与他结亲的事。 但她又觉得和他才刚认识不久,有些话若是问出口,只怕会有些交浅言深。 然而当马车在邸舍门前停驻,她从车上下来与他正面相对,还未说什么,他已先开了口。 “今日让彭四姑娘受惊了,”陶伯璋语气诚恳又满含歉意地说道,“这桩事因我而起,我们家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彭英看着他,忽然想起了与他初见那日,他风度翩翩地站在那里,目光温柔地答应着陶家小妹要去给对方买佩兰,又想到他明明写了那样好的文章,但大宗学考校失利,却仍可泰然以对。 再思及陶伯璋今日毫不犹豫地维护,她突然间就有了些顿悟。 管什么别人呢?她想,她看见的是他啊。 彭英心头豁然开朗,之前因惊魂未定而带来的茫然与忐忑,此时仿佛顷刻间都化作了云烟。 “陶郎君言重了,”她自然而然地微笑着从容道,“此事非因你起,而是因他人执念生。说来我不过是偶然撞上了,你才是他们真正看中的目标,若论及困扰,可比我‘长期有效’。” 陶伯璋似是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愣了一下,不由莞尔。 “多谢。”他并未多言其它,但这两个字却说得郑重而温和。 彭英也是后来才慢慢更明白了他这两个字的含义。 自那日起,陶伯璋便天天以找她兄长为名,亲自来邸舍行看护之实,每次一待就是一整天,夜里走,次日清早又来。 除了和彭子彤一起出去办事的那两回之外,他几乎一直待在她隔壁。 彭英也不说什么,只每日里算着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差侍女往兄长住的那间屋子里送些吃食,基本都是她亲手做的。 大约也就是这回形成的照顾他饮食的习惯,后来他们定亲,陶伯璋去了赵县出仕做官,她便常常于午间带着食盒去官署探望,然而几次过后,她阿爹却提醒她最好不要去得太勤。 见女儿不明所以,彭修便直言道:“维明新入官场,正需展示自己,现下你们毕竟尚未成婚,你这样成日里往他那边跑,只怕是有人要多话,若他因此生出些郁闷来,恐令你们生出嫌隙。” 言下之意便是要照顾着陶伯璋在人前的自尊心,莫让人家以为他是要靠着岳父家才能立足,让他感觉被人看轻。 彭英愕然之余不由地想起陶伯璋当初婉拒了她父亲邀他入住彭家,而另在外头赁了处小宅的事,觉得说不定他也当真会有这样的困扰,只是碍于对方是她所以才不好直言。 她顿时感到有些悻悻,但最后还是顺了父亲的建议。 说到底接受她这份“好意”的人是陶伯璋,若他觉得此意不好,那这样的“好”也就没了意义,她既无那个必要去惹人烦,更不该去强迫他接受。 于是她就索性没有再去了。 但如此过了几天后,她却发现自己的心态有些失了衡。 她不去,陶伯璋竟也真地不来问?难道他当真是巴不得她不去么? 彭英难免忍不住愤愤。 如此又过了两日,适逢陶伯璋休沐又来了彭家探望,她便有意没有出去迎他。 她佯装手里头一堆事忙着,其实是窝在书斋里走神,直到她阿兄陪着陶伯璋寻来的时候,她还在专心致志地咬着笔杆头想事情。 “咳咳!”彭子彤用力清了清嗓子。 彭英想也不想地抬头便道:“彭五郎你好烦——” 一个“人”字尚未出口,已被她猝不及防地生生卡在了喉间。 她定定看着近在眼前,显得有几分尴尬的陶伯璋,一时无言。 彭子彤看了看几乎石化的小妹,又看了看神色局促的未来妹夫,忍了忍笑,故作随意地道:“维明特意来看你,你也不知出去迎一迎。”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彭英就忍不住又有些上火,她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气氛顿时就微妙地沉默了下来。 最后还是彭子彤先反应过来情况不太对,找了个理由先走为上,把地方留给了他们两个单独说话。 但他这一走,屋子里就更沉默地让人有些难受。 彭英等了片刻没听见陶伯璋说话,终于有些忍无可忍地抬眸朝他看去,谁知这一看,却一眼先撞上了他通红的耳根。 她不由一愣。 “我……”陶伯璋有些不大自在地开了口,“我过来看看你。”他像是憋足了一口气,续道,“好几天没有见着你,我也不知茂廷说你一切安好是否有所隐瞒,现下看你没什么我就放心了。” 彭英片刻之前还蓄了满腹的怨气在碰上他这样的目光,听到他这番话时便倏地散了个一干二净。 她忽然有些想笑。 为阿爹的多虑,也为自己的纠结和反复。 于是她就忍不住真地失笑出了声。 陶伯璋被她这一笑笑地有些无措。 “我还当你这几日没见着我,或许很是高兴。”彭英抿着唇边笑意,佯作正色地看着他说道。 他微愣,旋即疑惑又茫然地道:“你为何会这样以为?” 她就把父亲说的那番话转述给了他,又道:“我想着你既不肯住在我们家,说不定我日日去官署探你也会令你生出困扰,所以就没有去了,又见你这几天也没问起我不去的缘由,想来也是正合了你的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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