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话时,并未看见身边的嫣红脸色已是大变。 下一刻,就见那男子的视线落在了嫣红身上,随即双眼一亮,开口便道:“嫣红姑娘,你说句话啊!” 众人纷纷又朝嫣红看去。 徐大姑娘听他这么说,又见嫣红脸色,霎时想到什么,不禁神情一滞。 倒是邹氏身边的侍女彩珠此时仿佛明白了什么,忽然说道:“主君,婢子先前正要回院子替娘子拿东西,就见到这狂徒想往娘子房中钻,若非娘子那时正好不在,只怕是要被冤死的!”言罢,满目气愤地看着嫣红,并不再多说。 人群中传来个轻轻柔柔的女声,犹豫地道:“这狂徒能神不知鬼不觉进来,还换了侍女衣服乔装,又准确地摸到了徐家娘子的小院里,一个人怕是做不到吧?” 徐大姑娘猛然回头,发现说话的不是别人,竟然是在她眼中懦弱无用的温七姑娘! 温七姑娘像是很怕她似地往旁边缩了缩,又说了句:“徐大姑娘莫要生气,我也只是替贵家女眷担心。” 徐老爷此时也已经怀疑这事是自己女儿所为,但当着这么多外人的面——他都不敢回头去看陆三先生现在的表情。无论如何,只能先将眼前这关过去! 他当即暗暗一咬牙,厉声喝道:“嫣红,你竟然敢勾结外贼?来人,把这恶仆先捆了,留待宴后再行处置!” 嫣红吓得双腿一软,倒下去时本能地拽住了徐大姑娘的裙摆,期期艾艾唤道:“大姑娘……不是、不是我……” “我怎么觉得这人长得有些脸熟呢?”陶新荷忽然语带疑惑地开了口。 只见她思忖之后似是突然想起什么,忽地转头看向自家长姐,说道:“阿姐,这不就是前日从明净寺一路跟着你回来的人么?” 她这话一出,不止是徐大姑娘主仆,就连那个男人都愣住了。 “你胡说,我没有跟踪过你阿姐!”他挣扎不得,心下又冤又怕,唯恐前罪既定,后面这盆子扣下来不是屎也是屎了。 “怎么不是你?”陶新荷眼一瞪,当即与他对质道,“那日我阿兄幸好撞上了,可惜你溜得快,没将你抓住,但却将你后背打伤了——有本事你亮给徐老爷和各位尊长看看?” 男子猛然一顿,瞬间恍然大悟。 那两个帮闲突然来找到他说徐大姑娘改了要他做的事,还有前日,又突然拉着他出去喝酒,却偏在喝醉后回去的路上遇见一个认错了仇家的郎君——哦,对,他还被人家冤枉打了一顿,最后看在对方道歉态度好,又给了一笔赔偿的份上,他也没有追究,还颇得意这点皮外伤就换来了这么多汤药费。 原来,都是在这里等着。 他顺着陶新荷的方向看见了她口中所称的阿姐——陶云蔚站在那里,目无波澜地看着他,然后,目光微转,似是朝徐大姑娘的方向示意了一眼。 他恍然大悟。 少顷,他咬牙低头,说道:“不必验了,不错,是我。但我也是受人所雇,只怪我一时生活所迫,见财忘义,这才答应了替徐大姑娘对他人施以报复。不止我,她还找了两个帮闲……” “你胡说!”徐大姑娘大声喝道,又回头看向陶云蔚姐妹和温七姑娘,“你们竟想用这般下作手段来冤枉我?” 她正要继续往下说,宴厅里却突然有个人迈步走了出来。 徐老爷转头看见从身后走上来的陆玄,只觉自己浑身上下都在发寒。 陆玄连看也没有多看徐家人一眼,径自越众而出,站定,转过脸看着陶云蔚所在之处,说道:“濯濯清莲,何需任泥淖污眼。” 言罢,他便头也不回地举步离去。 其他人的视线不由自主地随即落在了陶云蔚身上,只见她神色从容地走了出来,回身朝着徐老爷等人略施了一礼,然后不发一言地走过来,亲扶了尚在震惊愤怒中没有回过神的陶爹,带着自家人也走了。 接着,是那几个因陆玄而来的大先生。 再之后,又是其他人,一家接一家。 如同来时的络绎不绝,走时亦如鱼贯。 甚至没有一个人走时说一句“告辞”。 徐老爷的目光从顷刻之间只余一片冷清的席面缓缓移到了自己女儿身上,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脸色早已苍白没了血色的徐大姑娘,忽然青筋暴露地怒吼道:“把这个孽障,给我捆起来!捆起来——” 话音未落,人已两眼一翻,软倒了下去。
第54章 道谢 不出一日,徐家清莲宴上发生的事已传遍了整个丹阳,很快,又从丹阳传到了金陵城。 凡为士家,尽皆知陆玄离宴时说的那句“濯濯清莲,何需任泥淖污眼”。 不仅如此,就连徐二姑娘毁容的事也又被翻了出来,人说实情乃为徐大姑娘看不过去黄家郎君当初看中的是庶妹而不是她,故妒性发作残害手足,一如今日为一己之私妄图再陷害庶妹生母和陶家女郎——传得言之凿凿,沸沸扬扬。 徐老爷当日在宴上便中了风,长房无人可支撑,徐孝之所在的二房即以强硬的态度站了出来,主动修书回本宗,说要逐不服管教、有辱家风的徐大姑娘出族。 然而令他们没想到的是,华县徐氏本家那边的表态却是要求百叶巷徐家分宗独出。 徐家所有人都傻了眼。其他几房气不过,不顾徐老爷卧病在床,吵到他面前要求分家。 徐老爷无奈,只能同意。 随后析产之事在二房等人迫不及待地操作下,也以极快的速度在族中耆老们的见证中尘埃落定,“百叶巷徐家”自此只剩下了徐老爷这一房——再之后,便传出了他举家迁回华阳休养,而徐大姑娘亦自省其身,决意入庵堂修行的消息。 彭家兄妹在大宗学开学之前特意一同去了趟陶家。 彭五郎见着陶云蔚便抬手揖了一礼,郑重道:“此番多谢陶大姑娘为我家阿妹讨了公道,还维护她的清名。” 陶云蔚还礼道:“彭郎君客气了,此事原就因我们而起,本不该让令妹受扰。” 彭五郎也不多说,只笑道:“陶大姑娘亦不必如此说,想来彭、陶两家是有缘分的。”说罢,还意味深长地朝自家妹子和陶伯璋看了一眼。 陶云蔚心照不宣地微笑了笑。 彭四姑娘面颊微红,低了眼帘。 陶伯璋的耳根也有些发红,口中道:“好了,此事既已翻篇,大家也不必道谢来道谢去,茂廷,我们也该走了。” 两人今日都要回崔园。 陶云蔚也没有想到,自家兄长这几日里因担心彭四姑娘再被人找麻烦,所以天天主动以找彭五郎为名跑去邸舍看护,结果两人如此这般地配合联手之后,竟然还真因此生出了交情。 看来彭老爷那里又要多个“自己人”了。陶云蔚如此想着,唇边又泛起了笑意。 彭四姑娘也是顺便来道别的,兄长今日入学,她和母亲也该回去了。 “大娘,你今日不去崔园么?”她问道,“昨日的事你是不是还要去谢陆三先生?若有什么需要的,你要与我们说。” 谁都看得出来,陆玄昨日去清莲宴是基于陶云蔚之邀,否则就凭徐家怎可能请得动他?他若不去,那宴上自然不可能引来那么多名流士家之人,后面的事虽然也能闹成,可绝没有今日这么大的影响。 彭四姑娘这么说,也是想着不好让陶云蔚代她出礼去谢这人情,虽说这次她的名字并未被放在台面上出现,那也都是因人家代了她。 陶云蔚却像是并不怎么将这件事放在心上,随意笑了一笑,说道:“事情刚出,我这几日还是在家里待着好些。”又道,“陆三先生那里你不必管,他为人行事心中自有清浊之分,公正直言亦非独为谁,若以俗理揣测于他,他恐怕反倒不喜。” 彭氏听着,不禁敬叹道:“先生当真是世外清流。” 陶云蔚面露赞同地笑着点了点头。 结果当天下午,陆玄这股“世外清流”就差了不为过来找她,问给他的礼物备好了没。 陶云蔚一脸无语。 不为还一本正经地给她学陆玄的话:“主君说他本以为大姑娘既懒得跑路,想必应是会让陶二郎君入学时充当束脩给了他,却没想陶二郎君连提都没提这茬。主君说他很是疑惑,问陶大姑娘是不是从小只会告状,却不晓得如何道谢。” 陶云蔚一脸无语。 这话她没法接! 她无奈又好笑,只得哄着那人的狗脾气,顺毛捋道:“你转告先生,就说礼物我是一直记在心中的,只是送给他的东西不敢怠慢,针线上自是应当比我自己用的还讲究些才好,所以做得有些慢,现下也还差些,请他再稍等等。另这几日我也不好出门惹人注目,与他道谢之事也只好先缓缓了。” 她原以为不为还要说两句,谁知人家倒也干脆,领下她的回复便告辞走了。 接着她又神奇地发现,陆玄居然也没有再来驳她,让她不由生出了种这股“清流”很是好应付的错觉。 过了两天,陶伯珪让人带了信回来,满纸的兴奋。 陶云蔚这才知道原来今年陆玄来大宗学授课,并非只是来客座艺学一科的,竟然还亲自担了史学的主讲。据陶伯珪所说,昨日上课的时候,陆三先生突然提了关于赵晋之会的问题,问的竟就是蒙山大战中赵王失败的原因。 多人举手欲答,但陆三先生却点了一人姓名——一个崔氏本族的门生。 那人自也是滔滔不绝地讲了半天,陆三先生听完,却是淡淡一笑,说道:“你今次答的倒是与你卷上写的有些不同。” 他虽未评论优劣,亦没有再让其他人来回答,但那人当时于瞬间涨红的脸色,却已让不少人心里犯了嘀咕。 陶伯珪讲这事像是附带说的闲话,主要还是想告诉她阿姐,此事岂不代表着陆三先生竟是将史学入选门生的考卷全都亲自看过了?那也就是说他那篇文章也入过陆先生的眼了! 陶云蔚看着他字里行间都能感觉到那种喷涌而出的激动。 她看完了信,想了想,提笔回了一封,先是恭喜、勉励了一番自家小弟,末了用状似不经意的口气问了句那个被提问的崔氏门生后来又如何了,可借着堂上提问再把风头找回来? 陶伯珪三日后回信:那崔氏同窗昨日骑马不小心摔了腿,近日需卧床休养,来不了了。 陶云蔚事后问了陶伯璋,方知那摔了腿退出大宗学的崔氏门生果然就是当日剽窃了他考卷之人。 看来崔家人也是没有料到陆玄会通看所有人的考卷,更没有料到他还会在堂上再考一次,或是怕他察觉到什么,这才不得不称病避风头。 陶云蔚就觉得自己最好暂时不要往崔太夫人眼皮子底下跑,这时候往崔园凑,那到底是去见陆玄不见呢?见了只怕难免又要被这巧合联想到一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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