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坐吧。”皇帝压了压手,心情似是很不错,“今日祷生宴,殿中已经道鉴法师和无虚道长做法加持过,以佑众卿生安。” 难怪这些食物弥漫着一股香火气。 陆玄无波无澜地朝立于殿中的两人看了一眼,又无波无澜地收回了目光。 “朕近来研佛求道,身心俱畅。”皇帝饮下第一盏酒后,开口说道,“此皆为法师和道长之功。朕打算在广庆门外新修两座寺观,一名弘业,一名长生,此事便交由起部去主持吧。” 他这话说得轻松又随意,如畅然在品味杯中酿,直到几息之后,席间众人才反应过来这是皇帝在下达办事的口谕。 起部掌曹和楼宴两人立刻站了起来,拱手恭声领命。 昭王李徽与丞相陆方对视了一眼,前者随即站起,朝着皇帝恭敬礼道:“父皇,既然修建弘业寺意义非凡,依儿臣看,其制不应贫于都中各寺——儿臣愿认捐五十万钱,以表心意,祈祝父皇早日得成大道之法。” 皇帝眉梢一扬,面上已露喜色,正要说话,又接着见晋王李征站了起来,对他礼道:“儿臣祈祝父皇千秋永续,愿认捐二百万钱修筑长生观。” 他这话一出,昭王并陆方等人不由愕然。 皇帝已笑着点了点头。 李徽眉头微蹙,隐露懊恼之色。 宁王李彻、燕王李徍此时也相继站起,说道:“儿臣也祈祝父皇大道得成,愿认捐三十万钱修建弘业寺。” “好,好。”皇帝笑得弯了眉眼。 康王李徕不紧不慢地起了身,呵呵笑道:“儿臣觉得阿弟们的祈祝都十分之好,愿认捐十万钱修筑弘业寺和长生观。” 李徍颇无语地看了他一眼。 “父皇,儿臣也认捐!”一个充满了稚气的声音从众皇子中最末席处忽然传来。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楼妃所出,今年刚满八岁的李德。 皇帝哈哈大笑:“小阿奴也要认捐?朕倒是不知,你哪里来的钱?” 李德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道:“儿臣的东西都是父皇和外祖父还有舅舅给的!” “你这小机灵鬼,敢情是让朕和你外祖父他们帮你捐呢?”皇帝口中如此说着,脸上满是宠爱之情。 楼妃之父,五兵尚书楼越笑了笑,拱手礼道:“圣上,八皇子还小,不过是图个热闹罢了,臣就替他捐五万钱凑个零头,也免得殿下挂记。” 皇帝笑道:“那朕也再给他捐两万钱,就当给这小娃娃祈福了。” 转眼之间,连年纪最小的李德都有了七万钱的认捐额。 齐皇李峘一共有八子,除了第七子李徖因尚年少,背后又没有楼氏这样的外家,所以没有参与进来,且众人也默认他不必参与之外,便只还有一人了。 于是众人的视线便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剩下的最后一个成年皇子身上——安王李衍。 “父皇,”他神情间显出几分尴尬来,“儿臣近来……囊中羞涩了些,与兄弟们相比实在力有不逮,只好等寺观建成之时,送上儿臣亲种的花以示心意了。” 他那座紫园也是人人皆知的奢华,不仅是用度,还有那些名品花草和反季的蔬菜——没错,就连皇帝本人都知道,若是冬日里想吃一口新鲜韭菜,那还真得找他这个五儿子。 有时候露富,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而哭穷,也就成了非常合情合理的事。 故而皇帝听了他这话不仅没有生恼,反而像是看了笑话一般,调侃道:“那你倒是需要朕来接济了。”言罢,竟真地当场命人赐了两对彩釉花瓶给他,又道,“到时你就用这个来装了你的花供到寺观去,不许断了。” 李衍恭声应诺。 宫宴结束的时候,皇帝前脚刚走,燕王李徍便叫住了六弟李征,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今日好大的手笔啊!” 李征笑得毫不在意:“为父皇尽心,自当以尽力而为之。倒是四兄,平日里你家侧妃也没少得父皇指点佛法,今日却只认捐了三十万钱,让人颇为意外。” 李徍顿时瞪了眼:“你……” “好了,”李徽蹙眉打断道,“父皇才刚走,你们这是做什么。”又看向李征,淡淡道,“六弟既有这个力,替兄长多为父皇尽心也是好的。” 他如此说着,目光若有所指地朝站在李徍身后的楼氏父子等人看了过去。 李征也不客气,笑着冲对方拱了拱手,口中道:“二兄力有不逮,为弟的自当服其劳。” 言罢,他便回身径自邀了楼越、楼宴父子等人出殿去。 “……这李法秀越发地目无尊长了!”李徍忿忿地道。 李衍带着自家近侍准备往外走。 “法真,”李徽忽唤了他一声,说道,“待会要不一道去我那里喝杯解酒茶?” 李衍摆摆手,慵然道:“醉梦难得,二兄莫要煞风景。”说完,也径直出了殿去。 李徽又回头问康王:“长兄呢?” 李徕呵呵笑笑:“既然大家都去,我自是从善如流。” 李徽微微点了下头。 “几位殿下,”陆玄忽然开口说道,“明日宗学里还有课,我便先告辞了。” 李徽一怔,还未来得及开口留他,陆玄已兀自施完了礼,转身举步而去。 随后,与自己父亲同来赴宴的崔湛也以有公务待办为由,在他后面跟着离开了清凉殿。 两人结伴向宫外走去。 “昭王殿下先前似乎想开口留三叔。”崔湛说道。 陆玄目视着前方,不以为意地说道:“他们人那么多,不必非要我留下。”又反问他,“那你呢,为何不留下与你父亲一起?我看今晚他们几个宗主都少不了得先喝一杯解酒茶,再饮一盏‘吐金汤’。” 崔湛沉吟须臾,问道:“修筑寺观之事,你如何看?” “我能怎么看?此事既与你我无关,我们也管不着。”陆玄淡道,“自然是圣上爱如何如何。” “那圣上先前问你何时来做他的著作郎,”崔湛道,“你又为何拒绝了?” 陆玄淡然一笑,幽幽说道:“皇城风景不适合我,待久了气浊。” 崔湛微微颔首,没有再说什么。 一辆香气缭绕的马车从西边驶来,与他们错身而过,朝着宫门方向径直而去。 李衍收回目光,放下了帘角。 “难得还有两个正常人。”他轻声说着,一抹微浅的涩然笑意自眸中轻泛而过,随后转瞬间即再次淹没于无波的平静之中。 陶伯璋和彭氏女的亲事终于在八月初二这天正式定了下来。 看到父亲从赵县拿回的婚书,陶云蔚才算是真正松了口气,于是又过了几日,她便估算着差不多应是宗学里放旬假的时候,又亲手做了两样吃食,再次去了照金巷。 她到的时候正好遇上有客人从宅子里出来,两人乍一打照面,对方只打量了她两息,便笑道:“想必女郎便是丹阳陶氏大娘了。” 陶云蔚见眼前这长者气质儒雅,举手投足间甚有风仪,不免心生敬慕,礼道:“尊君有礼。” 那人也未多说什么,笑着点点头便去了。 陶云蔚一进院里就看见陆玄正在叫人摆琴案。 “快上来,”他望着她,眉目间神采飞扬,“今天绝不会有人再来打扰。” 她这才知道原来他一直惦着上次刚开头便被打断的曲子。 陶云蔚不由加快了些许脚步。 陆玄在琴案后坐下来时忽然又想到什么,抬眉瞧向她:“说来你怎么今日才又肯登门?敢情我住在哪里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关键还是得看你陶大姑娘是否愿意挪动脚步。” 她听地不由失笑,说道:“先生这里有事,我也不是日日闲着,虽想来拜访,但也怕时间不巧。您若住在我家隔壁,兴许我日日能拐过来晨昏定省。” 她这话原是存了几分调侃之意,谁知陆玄听了,竟似是认真想了想,然后问道:“上回去时我没注意,你家隔壁屋舍住的什么人?若是让他们赁一个月出来,不知能否商量?” 陶云蔚:“……我只是随口说说。” 他眉梢轻挑,看了她一眼,满脸都写着“就知你没什么诚意”。 陶云蔚忍着笑道:“其实我今日来,是代表陶家向先生道谢的——我阿兄和彭四姑娘的亲事正式定下来了。” “嗯,我听说了。”陆玄似是并未将这件事太放在心上,只顺口说道,“你兄长应考大宗学的那份答案,彭泽毓也给我看过了。” 陶云蔚顿时觉得有些紧张:“那彭先生怎么说?” 陆玄笑了一笑:“他自然是觉得好,才会答应把女儿嫁过来。” “那先生觉得呢?”她又问道。 “你阿兄是个人才。”陆玄亦直接道,“所以崔氏族学既适合他,又不太利他——如果你们想将来彻底脱离崔氏掣肘的话,最好是能让他离开。” 陶云蔚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当时兄长的考卷被崔家子弟剽窃之事。 “我知你在想什么,”陆玄说道,“但那件事应该与崔太夫人无关。” 她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他浅浅一笑:“你也是对她的成见太深了些,所以一有这种不好的事发生便觉得定是她授意而为。其实你仔细想想便可知道,她若只是要你阿兄不入大宗学,抹掉他便是了,何需多此一举再让族中儿郎抄一份考进去?崔家既不缺这么一个没本事的子弟,也犯不着为此自渎声名。” “但将来你阿兄若想要出仕,”他说,“情况就不太一样了。” 陶云蔚蹙眉道:“我也想过,但我阿兄要考四学馆,若没有崔氏族学推荐的话……” “四学馆有什么可考的?”陆玄不以为然地说道,“那里不过是高门世家的子弟入朝的踏板罢了,于你阿兄而言并无多大意义,反而浪费时间。” 她愣了愣,问道:“可离开崔氏族学,又不入四学馆,那我阿兄该去哪里呢?” 她心说总不可能去你们陆家吧! “他现下不是和彭家定了亲么?”陆玄道,“让他随他未来岳翁去读书便是,彭泽毓能教他的东西可比在崔园里学到的多。再者,以彭泽毓的士名,还有他三个皆为官身的儿子——你阿兄受举出仕之路分明就在眼前,你还非要与四学馆死磕什么。” 陶云蔚一震,随即恍然大悟。 “你……莫非,替我阿兄选中彭家时,就已经想到这些了?”她一时不知自己是用什么心情问出的这句话。 陆玄理所当然地道:“我既答应了你要好好想,自然就不会随意为之。” 她心跳得有些快。 “你怎么了?”陆玄奇怪地看着她有些发红的脸,“是太热,还是太激动了?” 陶云蔚暗自平复着心绪,含糊地说了声“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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