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十三坐到凳子上,垂下头,默默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口接一口地喝。 云恕雨多年在风月场混,一眼就看出这陌生男人有心事,她是个知情识趣的人,自然也没有强求欢,穿好衣衫,从柜中拿了壶酒,坐到了男人对面,笑道:“这是上等的绍兴黄,我平日都舍不得喝呢。” 吴十三从怀里掏出那只岫玉珠耳环,摩挲着,抿唇自嘲一笑:“打扰姑娘了,我马上走。” “忙什么呢。” 云恕雨找了两只干净的杯子,给吴十三满了杯,看了眼男人手里的耳环,立马了然:“公子为了心上人烦恼?你……应该从未碰过女人吧。” 吴十三没回答,喝了口酒,想起玉珠今晚喝的也是绍兴黄。 “我,我喜欢上了个小姐,她很好,也让我很烦躁,不是那种讨厌的烦。” “是搅乱你心里一池春水的烦。”云恕雨笑笑,问:“所以你来百花楼寻欢,是为了忘记她?” “对。”吴十三承认了。 “可是总是百花楼美人三千,你还是只要小姐那一瓢。”云恕雨反倒有几分欣赏这个漂亮又痴心的男人,她瞧向男人身上的僧衣,柔声问:“是什么阻碍了你们在一起,因为……” “不是因为银子。”吴十三摇摇头。 云恕雨皱眉:“那是因为身份?” 吴十三不晓得该怎么解释,他不想给玉珠惹上半点麻烦,于是换了种说辞,模糊了玉珠的出身背景,叹了口气:“她是军官家的小姐,有个对她特别好的未婚夫,她……好像也很喜欢她未婚夫,而我,只是个卑劣可恶的混混。” 云恕雨立马了然,原来是单相思。 “我想将她抢走。”吴十三抓起立在桌边的剑,忽然变得很激动,不知是不是因为饮了酒的缘故,白皙的脸通红:“我想通了,人活这一辈子难得遇上个真心喜欢的人,我要带她远走高飞。” “可是她愿意么?”云恕雨抓住男人的手,让他松开剑,笑道:“妾身虽是烟花女,那也晓得婚姻讲究个门当户对和两情相悦,公子既然如此喜欢那位小姐,那就把这份爱藏在心里,别给她风平浪静的生活带来困扰,真正的喜欢,是克制和尊重。” 吴十三如同被迎头浇了盆冷水,一开始心里还不忿云恕雨这番直接的话,后面一想,人家说的好像确实对,是啊,趁着还未泥足深陷,他这次真的得离开洛阳了。 “多谢姑娘了。” 吴十三起身,给云恕雨躬身行了个礼,男人眼里并未半分狎昵,笑道:“姑娘的一番话,真如醍醐灌顶般,在下冒昧,想单方面和姑娘交个朋友。我现在知道怎么做了,明儿就离开洛阳,过后我会差人给你送笔银子,你给自己赎身吧。” “那感情好啊。”云恕雨并未将男人的话放在心上,她这辈子听过太多要给她赎身的发誓赌咒,可现在呢?她还在百花楼。 云恕雨故意捏了下男人的脸,扁着嘴娇声道:“没把你吃干抹净,我可真不甘心,行啦,姐姐送你出去。” 百花楼里依旧歌舞喧嚣。 送走吴十三后,云恕雨去张伯爵的包间里坐了会儿,随之一摇三晃地回了屋子,刚准备洗漱,眼前忽然一黑,她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人强拽进内间。 咚地一声,云恕雨的头磕在了床沿儿。 云恕雨吓得花容失色,抬头一瞧,跟前站着个穿着玄色衣衫的女子,长得清丽绝伦,腰间挎着弯刀,一脸的煞气,看着就叫人害怕。 “来人呐!”云恕雨大喊。 戚银环反手就甩了女人一耳光,迅速拔出刀,抵在云恕雨的脸上,面无表情道:“闭嘴,敢出声,我就划花你这漂亮的小脸蛋!” 云恕雨不敢喊人了,吓得身子直打颤,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手颤巍巍地指向立柜:“我、我的银子首饰都在那儿,全、全送给你。” “呵。”戚银环不屑冷笑,傍晚和吴十三吵架后,她担心他伤势,忙尾随了过来,但跟丢了,正当她急得五内俱焚的时候,忽然在瓦市发现了吴十三的身影,谁知这杀千刀的居然跑到窑子里嫖! 戚银环气得眼睛都要冒火了,上下扫了眼云恕雨,用刀背轻拍着美人的脸,笑道:“花魁娘子是么,还真美呢,你今晚和那个穿僧衣的小白脸干什么了?” “什、什么都没干。” “说谎!”戚银环一把揪住云恕雨的发髻,逼迫女人面对自己,咬牙切齿地问:“没干他在你屋里待那么久?” “真的没有。”云恕雨被弄得头皮发痛,连连摆手,哭道:“就是说话而已。” “说什么了?”戚银环柳眉倒竖,掐住美人纤细的脖子:“复述给我听。” 云恕雨几乎要喘不上气了,哭道:“他、他很不开心,说自己喜欢上军官家的小姐,可、可那个小姐有未婚夫了。” “什么?”戚银环身子一震,松开了云恕雨。 军官家的小姐?未婚夫? 戚银环皱眉,她这些日子打探了下袁玉珠的身份背景,那女人不过是区区秀才家的姑娘,而且已经嫁给了陈二爷。 那么,吴十三说得肯定是她啦! 戚银环喜得心花怒放,她就知道吴十三心里是有她的! “说的不错,本小姐今儿就放你一马。” 戚银环将弯刀收回去,从袖中取出帕子,反复擦自己的手。 云恕雨心知自己应该是安全了,女人蜷缩在地,手捂住胸口,偷摸望向戚银环,哆哆嗦嗦地问:“你是?” “我就是他喜欢的官小姐。”戚银环起身,得意一笑。 忽然,戚银环扬手,重重地打了云恕雨两耳光,冷声骂道:“小骚货!这两巴掌是教你学乖的,记住,不要随便勾引名花有主的男人!”
第13章 吴十三从百花楼离开后,那块压在心口的巨石也悄然消失,整个人轻飘飘的,就八个字:茅塞顿开、如释重负。 他只不过被一个貌美的女人短暂地迷了眼罢了,现在已经醒悟过来。 极乐楼每个杀手都有个怪癖。 譬如二师兄白鸿鹄,祖上是太医院院正,二师兄医术高超,最喜欢反反复复给同一个人下毒、解毒,没别的目的,就是想瞧瞧杀人救人,他到底最擅长哪个,没想到最后还是被自己一手教出来的徒弟打败,中了戚银环的毒,惨死在乱刀之下。 再譬如六师兄白衣猿,枕遍千条玉臂,尝遍万点朱唇,可到底还是死在了色上。 吴十三也有个小癖好。 他每回得了赏金后,都会拿出一小部分来,跑到赌坊豪赌个几天几夜,骰子、牌九、麻将他都会,奈何人菜瘾大,十赌十输,最惨的时候输得只穿双袜子出门。 赌完后,喝顿酒,睡个几天,又能执行下个任务了。 赌坊的掌柜把他看作亲外公、牌友们将他认成亲爹爹,宗主把他看作疯子,经常笑话他:“出生入死地挣银子,最后却上供给了毫无廉耻的赌徒!你、老二、老六,真真占尽了色赌毒,可人家二位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一辈子总算该享受的快活都享受了,您呢,两手空空,真蠢!” 蠢不蠢他不晓得,他只晓得很快活。 吴十三的大多数存银都已经转出去了,如今洛阳的地下钱庄里,只存了五千两银来应急,他取出五百,丑时一刻大摇大摆地走进赌坊,丑时三刻就输了个底朝天,这回还算幸运,人家看不上他身上的破烂僧衣,所以他不用拿衣裳抵债。 他的亲孙子——赌坊掌柜也孝顺得很,眉飞色舞地安慰他:“好外公,您今晚手气不顺,明儿肯定就正过来啦,一定会大杀四方!” 吴十三腹诽,明儿,明儿外公就离开洛阳了! 一口气输了五百两,吴十三简直神清气爽,他让赌坊掌柜准备了好精舍、好酒菜,吃完后倒头就睡,直到日上三竿才醒来。 是该离开了。 吴十三简单洗漱了番,管赌坊掌柜的要了匹马,趁着天色好,启程上路,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天地如此之大,仿佛没他个容身之处,最后,他还是决定去雁门关和宗主他们会合,继续干老本行。 在走之前,吴十三准备先采买些干粮、酒肉和伤药,拉着马刚走到朱雀大街上,忽然,他看见远处行来辆轻便大车,并不起眼,赶车的车夫却是袁玉珠的陪嫁老仆——张福伯。 吴十三跟见了鬼似的,连马都不要了,赶忙躲到个逼仄小巷里。 他后背紧贴在冰冷的石墙上,耳朵里嗡嗡发鸣,若是按照往日的习惯,袁夫人应该是要去广慈寺“探视”他的。 算了,左右他已经将那三千两交给了老主持,便算是拐弯抹角告诉她,这活儿接不了,吴某告辞了,正如云恕雨昨夜说的,如果喜欢她,那就不要打搅她平静的生活,远离她。 是该离开洛阳了。 虽这般想着,吴十三还是跟着魔似的,手执长剑,暗中尾随陈府的马车而去。 穿过大半个洛阳,便到了处破败贫困的巷子,原来陈家在这里设了粥场。 吴十三并未跟着进去,而是飞身跃到一处高房顶,躲避好了,往底下看。 所谓粥场,其实就是个大杂院,里头住了少说几十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男女老少都有,离得老远就能闻见股尿骚臭味儿,挨墙根边坐着几个脏汉,正晒太阳、掐虱子。 听闻那好心的陈家二奶奶来了,粥场顿时引起片骚动,那些衣不蔽体的妇人皆抱着孩子跑出来,等着领今日份的粥米。 吴十三从怀里掏出一小瓶玫瑰果酒,牙咬开塞子,小口地饮,若是他,打死都不会来这种地方,万一不留神踩到一脚屎,那多恶心。 他接着往下看,陈家的十几个家丁依次将长桌、煮粥的大铁锅、碗筷搬进去,又扛进去一包包米粮,就地生火熬粥,而这时,从马车上走下个年轻貌美的女人。 吴十三心里一紧,脖子不自觉伸长,屏住呼吸瞧。 小袁夫人今日气色特别好,肌肤就像刚蒸出来的嫩豆腐似的,她穿着最寻常的素色窄袖小袄,髻上只戴了只白玉簪子,胳膊挡住眼睛,仰头看了看碧蓝的天,随后挽起袖子,加入陈家家丁和仆妇中去,帮着洗菜、洗米、熬粥,没多久,一股香甜的味道便四散开来。 那些流民和穷人排好了队,挨个领粥领米,领到后,他们会遥遥冲小袁夫人弯腰致礼,能在这寒冬腊月吃到碗热乎的饭,小袁夫人不是女菩萨是什么? 吴十三也看着袁玉珠,玉珠忙完手里的活计,抱起个两三岁的脏女孩,坐到小矮凳上,用自己的帕子给脏女孩擦脸、喂粥、温声细语地讲故事。 吴十三唇角浮起抹温柔的笑,昨夜他魔怔了,满脑子都是她赤身的妩媚姿态,可此时,他眼里只有这个好女人,他不敢亵渎善良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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