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状元游街的百姓还未散去。 依旧热闹的清安坊,忽然街角又传来一阵骚动。 “官府办事,闲人回避!” 有人高声喝叫着,上百披坚执锐的兵卫,神情谨慎戒备地巡视四周,兵卫正中,则是一个被带上了手铐脚镣的高大人影。 他原本似乎穿了一身盔甲,但此时盔甲半数已去,露出盔甲下单薄的夏衣,衣裳下时坚实鼓胀的肌肉,看着便叫人心惊,但更令人心惊的,是那张脸。 金发,碧眼,恶鬼般烧毁的脸。 仅仅是这般异样的容貌,就足够百姓们窃窃私语,更不用说,此时正有数条人影窜入围观百姓中,四处与人闲话。 “看到了吗?那就是鼎鼎有名的杀神!杀了成千上万人的杀神!” “以前城东那个乐善好施的郑老爷知道吧?可怜哟,一家老小就是全被这人给杀了!” “这是终于遭报应了,老天有眼啊!” “听说是刚刚游街的进士老爷们,和上千太学生,看不惯这杀神屠戮百姓的行径,敲响了登闻鼓,奏请皇上诛杀此贼!” “干得好!” “看他那长相,分明是胡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啊!” …… 围观的百姓们起初还懵懵然,听着这些话语,逐渐开始点头,附和。 “原来他就是那杀神?怪不得,这长相,一看就不是好人!” “那郑老爷家我知道!去年还给护国寺添了十万香油钱呢!” “老天爷不收好人,这就是老天有眼啊。” “刚刚的进士老爷们都去告这人了?那定是没冤枉他了,咱们小老百姓不懂,人家考上进士的老爷们还能不懂吗?” “咱们也去支援进士老爷们吧!” “起初就不该重用这人,胡人怎能为官?” …… 杀神其人,大多京城百姓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听闻的事迹,也只是时不时听说某某大户人家又被杀神带兵抄了云云,但除非与那些被抄人家关系紧密的,大多平头百姓,其实也只是当做坊间传闻听听而已。 毕竟,谁也没听过杀神会拿平头百姓开刀的。 于是此时也有人说: “这人又不杀咱们,关咱们小老百姓啥事儿?” “我倒觉得,这几个月街上的小偷小摸、流氓赖子都少了许多,听说是因为惧怕那杀神名声,不敢出来,如此想来,那杀神倒也算做了好事。” “那郑老爷家……前些年不还闹出了个族中子弟强抢民田打死人的事儿吗?再说给护国寺添那么多香油钱,咱们又沾不到光……” …… 但这样的声音终究是少数的、微弱的。 舆论如风,有心人挥舞巨扇,平地扇起风波,裹挟其中的众人以为是自己主导了风向,实际不过是随风起舞的微尘。 或许有那么几粒微尘生出别样的意志,想要逆风而行,但终究寡不敌众,寂寂湮没。 “大人看到了吗?这,就是民意啊。” 上百兵卫的正中,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张林,对着身旁的陈起,他昔日的顶头上司,轻笑道。
第40章 错身 张林本是殿前司都虞侯, 在新帝入京,陈起得势之前,便在殿前司经营多年, 自诩是殿前司头一号人物,谁知道, 新帝一入京,不知哪里冒出来个陈起,正正压在他头上,以致他虽从都虞侯升到副都指挥使, 实际上权势却是不增反减, 自然憋闷不已。 唯一好受些的, 便是陈起这人是个名副其实的杀神, 入京几个月,几乎都在忙活抄家,其余的事儿并不怎么过问。 这倒也难怪, 抄家这活儿说起来难听,但——油水足啊! 本朝已经屹立百年,京城的世家大族, 高官显贵, 积累了上百年的财富, 可比空荡荡的国库富足多了,没见刚登基时官员俸禄都发不出来的新帝,这个月已经下令修整宫室了, 钱哪儿来的?还不是抄家来的! 就算陈起再刚正不阿, 抄了那么多家, 过手那么多银钱宝物, 此时定然也已富得流油了。 于是张林除了憋屈气愤外, 更添上了一份眼馋。 但眼馋着眼馋着,他忽然嗅到一丝不对劲。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张林虽是个武夫,却是个读过几本书的武夫,自然明白这千年颠扑不破的道理。 先不说最顶头那位,满京城的达官显贵,真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肉?也许新帝以雷霆之势刚刚入京时的确如此,但只要新帝还想要这江山稳固,只要前朝还需要官员效力,就必然不可能一直杀下去。 届时……呵。 于是,张林便这么冷眼看着,静静等着,终于,被他等到了这么一天。 新科进士与上千太学生集结上奏,百官亦风闻而来,拜倒在宫门外,“请诛奸佞”的呼声传入内宫。 汹汹民意下,新帝不得不命人将陈起抓捕,收监。 虽然要抓的是自个儿的顶头上司,但张林却丝毫不惧,主动揽了这个活儿。 因为,他自认已看清了风向。 “怎么,大人怎么不说话?难不成也惧了这民意?” 话声落罢半晌,也不见陈起接茬,张林愠怒,觉得被下了面子,嘴上便说地益发起劲起来。 陈起依旧没理他,却忽然,身形微微一动。 张林一见他动,立刻紧张,靠近他身边抓住他胳膊,“做什——” “么”字未出口,身侧突然飞来一团腐臭流水的东西,“啪”一下砸在他脸上,自然也砸进他正张口说话的嘴巴里。 原来是围观的百姓中,已经有人被鼓动,捡起地上的烂菜叶扔了过来。 结果陈起一动,躲了过去,张林一进,接个正着。 张林简直要气疯,好不容易抹掉脸上的烂菜叶,又吐了好几十口唾沫,正面目狰狞地又要放几句狠话,身旁那从他出现,传达了皇帝的抓捕旨意后便一言不发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民意是长眼的。”他说道,碧绿的眼眸春水般清澈。 - “你看,这民意汹汹。” 清安坊小巷民宅里,郁子清带着执意要出来的卫弯弯,出了院落,到了一地势开阔的高地,看向那远处主街上,押解的士兵和汹涌的人群,说道。 就连此时他们身旁,也聚集了一些听了些前方消息,此时正侃侃而谈什么“天理报应不爽”、“杀神伏诛”的话的人。 俨然一副奸臣伏诛大快人心的场景。 卫弯弯有些茫然地低头看着远处的人群。 隔得太远了,根本看不清那汹涌的人群里,人们是什么表情,说的是什么话语,但是,她看到了那一抹金黄。 无数黑灰的底色中,那抹金黄便格外招摇和显眼。 初升的旭日一般耀眼。 但想当然,这般的异样发色并不会让百姓觉得美,他们只会更加相信流言,相信这是个异类,是坏蛋,是活该被抓起来杀头的奸佞。 好像也没错。 在去陈府之前,她的想法跟那些普通百姓也没什么两样。 杀神抄家灭门,杀人无数,还害得她被迫离开家族,委身于人,寄人篱下,从此生死不由己,任人鱼肉。 可是…… 卫弯弯迈动脚步。 “卫小姐,你去哪里?”郁子清疑惑叫道。 卫弯弯却恍然不闻,她步下那高地,向着主街处的汹涌人群走去。 不知是不是那团烂菜叶的功劳,张林也没了心思再在这闹市里折辱昔日上司,只想着赶紧将人押解回去了事,于是速度加快起来,一会儿工夫,便要走出人潮拥挤的主街,而主街外,一辆精心打造的铁制囚车,正在静静等待着。 卫弯弯看到了突然加速的人群,也看到了那囚车。 所以她的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她嫌弃裙摆碍事,直接撩起裙摆,飞一样奔起来。 “卫小姐!”郁子清在身后喊,也追了上来。 - “大人,上车吧。”终于行到那囚车之下,张林皮笑肉不笑地做了个请。 陈起却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忽然回头望了一眼。 风里隐隐约约传来什么人的呼喊。 似乎是“卫小姐”…… 他的目光在无尽的人群中搜寻,身形一动不动。 “陈起。“再次被忽视的张林脸色变了,称呼也随之而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难不成你还以为你能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以一敌百拒捕?呵,就算你真能,不瞒你说,这清安坊外,我还布置了整整两千人马,今日,你就是插翅也难逃!” 说着,张林大手一挥,身后数个健壮兵丁便涌上来,做势要硬压着陈起上囚车。 此时,陈起却又突然转身。 声音……没有了。 他视线从人群收回,落在眼前的囚车上。 “滚开。”他薄唇轻声吐出这两个字。 原本张牙舞爪扑上来的兵丁,莫名心头一震,动作也迟钝下来。 陈起便兀自登上囚车。 囚车造地很是高大,车板之上,便是一个精铁打造的牢笼,进去便只能站立,无法倚靠或坐下,有种游街示众的刑罚,便是让犯人站在囚车里,无论刮风下雨,霜雪雷电,犯人只能一直一直站立着,仿佛一个靶子,被下方围观的所以民众看着,咒骂着,拿污物投掷着,一直一直。 陈起进入囚车,便也是如此场面。 高立于囚车之上,戴上枷锁,身遭的人忽然变矮小许多,人人皆得仰望他,但却不是敬畏、尊崇、惧怕的仰望,而是鄙夷、厌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的仰望。 又一片烂菜叶扔过来。 这一次,陈起躲无可躲。 腐烂的菜叶正正砸在他脸上。 “好!” 旁边,骑着马押送囚车的张林,抑制不住地拍掌叫了声好,然后,生怕再被烂菜叶误伤,又悄悄压低了脑袋。 囚车上,被烂菜叶砸中的陈起却既未窘迫,也未动怒。 他看着囚车下方兀自追逐不休的民众,被污物沾染的脸庞,却忽然,突兀地逸出一缕笑。 ——真该叫那丫头也尝尝站在囚车上的滋味。 那么她就会知道,身量的高低,是多么的无关紧要,身矮未必无力弱小,个高也未必是强权,再高的身高,也高不过人心的欲壑。 ——不不,还是算了吧。 就她那性子,别说被扔烂菜叶了,稍微受点委屈,都要水漫金山了。 这滋味,还是他一人独享吧。 陈起轻笑着,闭上了眼。 - 百米之隔。 一辆同样精心打造的马车也在静静屹立着。 红木做辕,织锦为盖,宝玉垂珠,狐裘做褥……奢华富丽的马车前,站立着一个身着华服、面容俊朗的中年男人。 “弯弯,爹来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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