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峙便不说话了,低头看府邸里的青石板:“如有需要,来这里找我。若不在,便去衙门。” “喏。” 雨下得大起来,两人都往后退半步,身子快贴到墙上,这才发现,广陵潮湿,墙上生了青苔。 王峙突然问庾深:“你该不是看上我妻妹了吧?” 庾深诧异:“你怎么会这样想?”他自己都没想到。 王峙道:“若是无意,为何屡次英雄救美?” “你想太多,两次都是机缘巧合。”庾深想起上回救人,反被揍得鼻青脸肿,不知不觉摸了下自己的腮帮子:“我又不是天生欠揍。” 欠揍的才会看上裴怜。 “倒是你——”庾深问道,“我给你寄的膏药够用吗?” 王峙呵呵:“从来不用。” “哦,是吗?我看你今日还在同新妇吵架啊!” 王峙满脑子都是疑惑,问何来这么一说? 庾深便道出方才观察,王峙搭话裴爱,裴爱不仅不应声,而且偏过头去。 庾深道:“如不是吵架,便是她单方面气你。” “胡说八道。”王峙不以为然,一点点小细节就能天马行空,庾深只怕是得了癔症。 庾深却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信不信?像你家新妇那样,肯定是气着你呢。” 信吧,不信你会后悔的。 广陵的雨一阵一阵的,渐渐由大转小,继而停了。 但天仍阴着,看不到放晴的迹象。 王峙沉声问庾深:“那她为什么生我的气?” “你问我?”庾深无辜!他瞪大眼睛盯着王峙:老天爷啊,明明眼前这位才是那个系铃人! 谁让他摊上这样的挚友,庾深叹气:“我帮你打听打听吧。” 房内,裴爱与裴怜对坐。 说是姐妹叙旧吧,不是,气氛稍稍严肃点。 说是审问吧,也不是,气氛略微缓和点。 裴爱没有责备裴怜,只问她是如何从家里跑出来的? 裴怜却回头望瓶子:“这花几时会发芽?” 左右而言他。 裴爱仍就追问:“你从家里出来,只有阿父知道?” 裴怜无奈,道是。 裴爱又问:“阿父允许你一个人来广陵?” 裴怜直视裴爱:“他给雇了辆车,有个马夫。” 裴爱心底叹口气,是心大的父亲能干出来的事,道:“为了瞒过阿娘,你俩倒是周全,竟外头雇车。”前些天陈家聚会,裴怜是坐裴家刚买新车去的。 那车甚是宽敞,裴怜还几次夸耀,说现在的车做工就是好,坐着舒服。 “其实没想那么多。”裴怜与裴爱谈话,讲着讲着就无力趴在桌上,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你还不知道吧?新车放阿父烧了。” 裴爱惊讶:“为何烧车?” 裴爱悠悠道来,裴家买了好车,邻居想借,但又畏惧车太好而不敢借。裴一知道后,就把车烧了。 裴夫人虽然习惯了裴一的作风,但气来的时候,是压不住的,连着半个月,日日去绣庄定衣裳。 裴爱笑道:“所以你见阿娘大半时间不在家,便起了出逃的心思。” 裴怜挑眼皮望一眼裴爱:“姐姐你要是个郎君,可以去做捕快。” 之前,裴怜没未过建康城,晓得姐姐去了广陵,便好奇广陵是什么样子。而陈家姐妹都在耳边说,广陵成美,不去后悔,惹得裴怜忍不了了,在裴一的助力下,赶来广陵。 哪晓得路上遇着打劫的,又被庾深救了一遭。 裴怜道:“妙嘉妙慧都来过广陵了,我怎能不来。” “她们家行商,赚的就是天南海北的钱。你又是哪家女儿,阿父做什么的。”裴爱想让裴怜明白,人与人不同。 裴怜却不解其意,反而道:“我阿父亦是你阿父,朝中任侍中,他助我来广陵。” 裴爱抿唇摇头,去柜中取纸笔,写信给家中报平安。 裴怜问她:“阿娘也要报?” 裴爱点点头,她想妹妹既然来都来了,便带她去城中转转,笑道:“今夜你早些歇息,明日我们一道,在广陵中转转。” 裴怜欣喜,原本趴在桌上的,现在坐过来,搂住姐姐:“广陵城好玩吗?” “我也没去过。” “姐夫没带你转过?” 裴爱脸上的表情僵住,想了想,还是对妹妹倾吐出来:“说起他,我心中梗得难受。” “怎么了?姐夫欺负你了?” 裴爱摇了摇头,也算不上欺负吧。就是她昨日听仆从说,府君去朱府那日,遇着了云阳亭主,夜晚就将亭主带回衙门,在一间房内谈话。 还听说,云阳亭主是府君的青梅竹马。 裴爱内心是相信王峙的,而且仆从们说,他与云阳共处一房,至始至终房门大敞,只是端坐着对话。 并没有什么出格的事。 裴爱也是明事理的,明白这事没什么,应该大度一点,王峙不提,她便也当不知道。 但明白是明白,相信是相信,走了三四步,心里突然像有一百只小虫子挠,又像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 难受,膈应。 甚至连那句青梅竹马,也令她耿耿于怀。 裴爱心想,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成了一个无理取闹的女郎。 可她就是想无理取闹,会生气王峙为何要与别的女人夜晚独处,衙门那么多地方,不能在正常么?又嫉妒亭主与他青梅竹马,两人过去是否有过山盟海誓? 就连成亲当夜,王峙直言没看上她,定下一年之约,她胸中都不慌不乱,此刻却扰了心智,时时刻刻都不舒服。 裴爱盼着王峙亲自告知,却等不来他的解释。 晚上王峙回来,打地铺,入眠,会与她道早,道晚,却只字不提亭主的事。 裴爱冲裴怜叹气:“可能没有哪个陷得深的女郎,是不小气的吧。” 裴怜也叹气:“我觉得你这气,该生!”又道,“要是姐夫一直这么欺负你,你写信告阿娘去!” 裴爱连忙阻止:“这事千万别在阿父阿娘面前说!” 一来成亲既是成人,岂有夫妻的置气,还像小孩子那般告状的道理? 二来这是夫妻间的事,要是长辈们知道了,要小事化大。 裴怜与裴爱聊完,姐姐去安排妹妹住处,妹妹却当个没事人似的,在府中闲逛。 郡守府中植香草,甚至好闻,裴怜便摘了一根叼在嘴中,走路哼着歌。 走着走着,前面冒出一个庾深,将她一拦。 裴怜后退,抱胸:“做什么?”吐掉嘴里的香草。 庾深亦做防御姿势:“广陵好么?”他护送裴怜半路,她都在他耳边嘀咕广陵有多好多好,说什么风景四时,玉人无数。 跟念经一样。 裴怜扬起下巴:“好啊!雨水灌注,我这肌肤都水灵了呢!”说着拿两手拍拍自己两颊。 庾深回以鬼脸——真自恋! 庾深奚落她:“我看姐姐为你忙前忙后的,你倒是悠闲?” “呸,姐姐是你叫的?当心我喊姐夫来揍你!”裴怜告诉他,“本女郎是客!” 哪有客人需要做事的? “说起来你姐夫——”庾深觉着自己也是不容易,终于扯上正题了,“他是不是和你姐姐不和睦?”
第29章 庾深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十分委婉,她说姐夫,他便问姐夫,一点也不突兀。 若换做别的女郎,可能他就想错了。 好在是裴怜,裴家二女都遗传了父亲的特点——心大。 裴怜先唾他两口:“呸、呸!” 庾深连忙遮面,担心唾沫星子真喷到粉上,那不得了。 裴怜又道,“不过……他们是有点小误会。” “哦?”庾深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而且也没有多少好奇”的样子,向裴怜打听,“怎么了?” “主要是我姐夫不对。”裴怜先强调,然后才详细讲裴爱生气的原因。 很快,庾深原封不动转述王峙。 裴怜所讲,与王峙自身所观所感,有些出入——但出入不大。 他便没有纠正。 王峙思忖片刻,求助庾深:“她是气我夜见云阳亭主?” 夜间深,两郎君盘膝对坐,皆未饮酒。穿的都是便服,庾深更是不拘小节,去了粉脂,一头散发,此时垂头望着榻席,青丝几遮半张面目。 庾深抬起头来,瞳眸幽深,他回想从前,每回想一次,便觉得自己更蠢几分。 对云阳亭主早已死心,现在提起,只有从胃里往上翻涌的阵阵恶心。 庾深这人面虽然黑了点,但眼大睫毛长,闪了闪睫毛,眼中流露出厌恶。 王峙这边,也已经自己思考了一阵子,突然昂首挺胸坐直:“我自觉无愧。” “唉唉!”庾深连忙教他,“你心里可以这样想,但到了新妇面前,绝对不能这样说” “那我该怎么说?” 庾深遂站起来,对王峙道:“你现在是我夫君。” 盘膝王峙惊悚,向后一跳。 庾深道:“演的,打比方!” 王峙重新坐定,表情警备。 庾深朝他鞠躬:“娘子,为夫错了。” 庾深直起身子,指着王峙:“你,照着来一遍!” 王峙犹疑,但还是站起来,朝庾深作揖鞠躬:“娘子,为夫错了。” 庾深紧跟着接口:“你错了?你怎么会有错呢?” 王峙一拍巴掌:“就说,你也觉得我没错!” “你现在是演自己,我在演新妇!”庾深抬起手,重重拍了下自己的额头。眼前的学生没法教。 王峙楞了须臾,才反应过来。 假使他向裴爱认错,裴爱会发问他,你怎么会有错呢。 是不是这个意思? 王峙问庾深,庾深道:“正是这个意思。” 王峙旋即追问:“既然如此,她不觉得我有错,我为何要认错?” 庾深鼓腮,出气:“这是女郎的口是心非。”又感叹,“余夫子当年何其辛苦!” 余夫子是两人共同的老师。 庾深怕王峙不明白,再次强调:“女郎都这样,最爱口是心非。” “都这样?” 庾深沉重点头:“你就任她抱怨,等她先泄愤一通。最后她说累了,就会问你,你错哪了?, 你再这样解释……” 庾深滔滔不绝,语调抑扬顿挫。 教完,他再次指王峙:“来,这段也演一遍。” 王峙将信将疑,但还是一面回想庾深的话语和动作,一面重复。 庾深批评:“拙劣!十分拙劣!”他教王峙,“态度要诚恳点,别一副铁骨铮铮,宁死不屈的样子,你这是上法场场呢还是劫法场?” 王峙皱眉,模仿这些可真难。 “笑,从内心感觉歉意的笑!”庾深拍拍胸脯,讲得语重心长,“你现在的笑太僵了,我看着都瘆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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