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英却轻轻一笑:“没意思了。”王崇都不在了,争那些有什么意思。 谢英徐徐言说,她与王崇成亲之日,便约定好生死相随。虽然已经过了四十多年,但岂可食言践诺? 又道,昔日得罪了太多人,若今日不主动同葬,怕是以后死的,大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了。 王道柔哭得快晕过去:“阿娘你在说什么胡话!” 王峙桓超,一左一右扶着拉着她。 谢英缓缓看向桓超,又看回王道柔,最后一句话竟是桓超做得好,她已放心。 谢英再一抬手,竟是指导众人,该盖棺了。 而后爬至王崇身边,与他共枕平躺,如四十多个夜一般。 谢英闭眼,安详气绝。 这事闹出来后,满城皆知,都晓得前任丞相夫人,谢家曾经的幺小姐去世了。 谢英虽已下葬,但体面的丧事还是要再办的,尤其是道场,该有多少场,需要做足。 但来拜祭的人,却明显比来拜祭王崇的少了许多。 别人还好说,可能是丞相的同僚、朋友,不熟便不来了。可那谢家一班子弟里,竟也有好几个不来的,还托人带话,说祭拜丞相已经来过一趟,这次就不来了。 这托带的话是晚膳点传进来的,彼时桓超、王道柔、王峙、裴爱皆在场。 王峙一听,放下筷箸就往外头。 他动作快,步伐又大,等裴爱和王道柔反应过来,已经追不上了。 眼看王峙就要跨出门槛,桓超执着筷子喊:“站住!” 王峙肩膀一抖,留一个背影杵在那儿。 桓超沉声拖长:“你要到哪里去啊?” 王峙不答。 桓超又问:“难不成你要去谢家大闹一场?” 王峙转过身来:“我——” 桓超笑笑:“我什么?” “我、我气不过!”王峙抖袖子。说这几日的气已经受够了,不仅是谢家人,好些个在王崇葬礼上殷勤忙碌,从头哭到尾的人,如今到了谢英,全都不见踪影。 王峙甚至昨日撞见他们在城里喝酒,寻欢。 他们和王崇关系那么好,还有远亲血缘,按理应是戴孝身,怎能如此? 王峙因此很心头内伤,皆带一股憋闷。 桓超听儿子说出原委,却哈哈大笑。 他极为豪放,笑声响亮向上,仿佛要冲破了屋顶。 王峙不解:“阿父?” 怎么连父亲也破守孝的规矩来? 王道柔亦是低低喊了桓超一声,提醒他。 桓超将王道柔手牵住,笑看王峙:“这你就伤心了?就忿忿不平了?” 王峙扬起下巴看向父亲。 桓超轻笑道:“血缘至亲,仅只那么几位。这个家里,真正悲哀你阿翁阿婆去世的,两只手都数得出来。其他人只是仁义礼貌,体面往来,你信他们有什么真感情?” “桓郎——”王道柔轻声止住桓超。 桓超却抓紧她的手,转头冲王道柔道:“他不小了,已经成家。眼下的情景,该让他成熟些了。” 王道柔闻言,不再言语,只是担心地看着王峙。 桓超又道:“魔奴,为父教你,莫要对太多人动喜怒哀乐,亦莫要信大多人的喜怒哀乐。” 王峙听着,不言不语,但见他神情凝重,应是在仔细思考。 桓超道:“我前些天见了个天竺国的胡人,他试图向我传授佛法。我问他佛法哪里好?他说信了佛,照着佛说的去做,便不会下地狱。我不置可否,因为人间极是地狱。”桓超捻须,“这地狱人间,淡薄得很。所以他向我传佛,没有成功。” 王峙渐渐眯起眼睛,少顷,反驳道:“阿父淡薄之言,真是凉了诸位挚友,我的叔父们的心!” 桓超的一班朋友,以庾慎为首,都是很地道的。无论是王崇还是谢英的道场,都足足守满七天,夜不敢眠。 桓超听了,一笑:“什么是挚友?我现在要去做都督,这些人都是有求于我,所以环绕左右,最是殷勤。但等我不在其位,不拥其权,可能除了庾郎,我不会有第二个朋友。” 桓超中气十足,长篇大论几不换气,“你阿翁阿婆,身后事缘何差距巨大,亦是一个道理。因为大家都畏惧你阿翁,虽死慑服犹在,所以满城祭拜。等他下葬了,这威慑就消失殆尽了,所以鲜有人再给你阿婆面子。现在你就觉得大家不买王家的面子了?呵,往后的日子会更艰难!” 桓超这番话,不知王峙听进去几分,但王道柔在旁边,却是句句听进耳朵里去。她与桓超结发数十年,知他是个稳重谨慎,极少言内心的人,也只有教导儿子,才会苦口婆心说这么多。 不仅是王峙,这屋子里剩下三人,桓超都当了自家人。 如此场景,王道柔心里明白,应该劝王峙好好听话,把父亲的话印进心里去。但另一方面,她却不赞成桓超的观念,尤其是讲王崇谢英那几句,十分膈应。 矛盾之下,王道柔最终开口,劝桓超道:“你少说两句吧。” 桓超一听,打哈哈不再聊这些,转而看向裴爱。他鲜少与裴爱说话,她连忙拂身行礼。 桓超问她:“阿爱,我听闻多年前你家办白事,也有人闹过场?” 裴爱无奈答道:“不是旁人,是我阿父。”遂将裴一演滑稽戏,全家只笑不哭的事说出来。 王峙在旁听得愣愣的,呆呆看着裴爱。 桓超却是抚掌大笑,道:“玄道也说不服了我!” 谢英的丧事,最后一日,在一片寂静中收场。 这丧事刚办完,不过三日,王瑰儿竟提出分家。 王巍早不愿与王瑰儿来往,亦是应承。 王道柔起先听这话,倏然站起,坚决不肯,王峙亦随母亲,然而他们这边,却有一人悠悠开口:“可以,我同意分家。” 母子俩闻声回望,一口答应下来的竟是桓超。 于是,分家便被正式提上议程。 王崇去后,萧老夫人虽然解了毒,但奈何时中毒日久,如今虽然恢复了,却仍不能离床。 按规矩,王家的郎主,轮到王巍了。这分不分家,怎么分家,甚至每一房分多少田地、财产,都得由王巍拍板钉钉——他甚至可以将王瑰儿扫地出门。 但王巍仍是王巍的性子,已经不与王瑰儿来往,却也不愿欺负女郎。他同意分家,一分为二,给王峙这房一半,给王瑰儿这房另一半,也不问公主和王迢的意思,独断做了搬出去的决定。 王巍一房几乎是净身出门,王瑰儿却仍不不平。她私下找到王道柔,诉说自己要赡养萧老夫人,甚是辛苦,王道柔这边轻轻松松,却与她平分,着实不公。 王道柔忍不住了,与王瑰儿言语相呛。 期间不知是哪句话激怒了王瑰儿,她竟上来与王道柔撕扯。因着是私下找到的,桓超王峙皆不在身边。 裴爱上去护婆婆,试图言语化解,然而王瑰儿已经红了眼,好话歹话皆听不进去,情急之下,裴爱咬了王瑰儿手腕一口,王瑰儿这才松开掐住王道柔脖颈的手。 后来,这事被桓超王峙父子知道了,桓超命王峙跟随自己,去与王瑰儿聊一聊。 让裴爱好好守着惊魂未定的王道柔。 这对父子一去,到了深夜才回来。王峙喊裴爱回房,她举着烛灯探看,王峙脸色很是不好。 裴爱内疚:“是我不好,不该咬人的,让你们理亏了。” 王峙看她一眼。的确,因为这一口,裴爱的恶名已经传去了。但他无所谓,反正他也有恶名。老虎和狼不正好凑一对么? 这些都是小事,他并不在意。 王峙问裴爱:“阿娘的伤好些了么?” 裴爱如实答道:“之前被掐出现红痕,阿父亲自给她涂了一种药膏,已经渐消了。” 王峙点头。父亲桓超对王道柔也不是事事关心,但只要他亲自做了,肯定都是最好的。 裴爱继续追问谈判的结果。 王峙便告诉她,桓超做主,把宅邸几乎都让给王瑰儿了,只留角落起春林那一块院落。 裴爱低头愧疚,心想终还是因为她,吃亏了。 王峙看穿她在想什么,笑了笑:“放心吧,阿父做事,一般不会吃亏的。”他告诉裴爱,桓超其实是将部分宅院土地给王瑰儿,而王瑰儿给了桓超需要的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裴爱追问。问完又有些后悔,想起桓超的样子,两三分害怕,自己不该问的。 王峙淡淡道:“一些财物罢了。” 裴爱微微讶异,桓超竟会贪财?但想起他上回说了那几段话,倒确实似个看得穿却还贪念红尘的。 裴爱想起一件好奇的事,做到王峙旁边,轻轻道:“卿卿,有件事我想问问,只是不知该不该提?” 王峙道:“这种话,多半对你是该提。” 裴爱便问起春林的事,是不是对于王道柔和桓超,有特别的意味? 春林花多媚, 春鸟意多哀。 春风复多情, 吹我罗裳开。 王峙叹了口气,说这是件挺美好的事,但阿娘讲了二十年,便没了意思。 裴爱听他这话,便不再提。 不久后吹了灯,两人在床上歇息。 想来应是在这地的最后一夜了,之后便要交给王瑰儿,王峙不能眠,辗转翻身。 细碎的身影,是裴爱同样动作。 王峙面对裴爱,黑暗中似乎可以看见她眸子里的亮光,却又恍惚是错觉。王峙犹豫片刻,问道:“卿卿,你睡了吗?” “没有。”裴爱很快回答,像泉水的声音。 两人面对面,枕着同一张枕头。王峙看着模模糊糊的裴爱,开口讲述了阿父与阿娘的故事。 那时,说王道柔是全建康最骄傲的姑娘,也不过分。 她家世显赫,只有宫中的公主可比——但公主都没有她命好,因为公主总是下嫁,要么远远的和亲,却那孤苦蛮夷之地。要么嫁给世家子弟,终不及禁宫富贵。 但王道柔不同,以她的地位,是可以嫁皇子的。 甚至那时候有个传言,说某次宫中宴会,王道柔只穿了一袭白蓝相间的素雅裙衫,却于满目的金碧辉煌中仅凭一张脸出脱,将周围所有的公主都比了下去。 甚至连太子都对她上了心。 这个传闻传了一年多,到现在若是提起,老人们还隐隐约约有印象。 那时许多人当了真,但当时的世家子弟,不知多少人对王道柔痴狂,炙热到连太子也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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