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柔站在那里,半晌没有挪步,心里又很气恼,这人惯会做小伏低,要是个女人,八成是个人人得而诛之的祸水。 可是气过之后怎么办?就让他这样继续露天睡着吗?如今盛夏已经过去了,入了秋的时节有露水,万一着了凉,那可怎么办? 想了想,东边的槛窗正好可以洞观廊上一切,她咬着唇挨到窗边,悄悄把窗推开了一道缝。凑过去看,看见他裹着衾被,无力地靠在门框上,檐下灯火照亮他的眉眼,那双眼睛也失去了光华,转头望向外面繁星,一派遭到遗弃,看淡生死的样子。 肃柔忽然有些内疚,但转念再一想,不是让他睡书房吗,是他硬要留在这里的,和自己有什么相干! 然而话虽这样说,终究还是不能硬下心肠,新婚就把丈夫欺负成这样,万一传出去,脸上也无光。 于是她脚下踟蹰着,到了门前,启唇道:“天凉了,还是进来睡吧。” 外面的人听了一跃而起,高高的身量立刻投在了桃花纸上。肃柔有点尴尬,负着手慢慢踱开了,经过外间竹榻的时候随意指了指,“王爷今晚就在这里将就吧。” 无论如何已经比睡在门外强了,他忙应了声,重新将门合上。这婚房分前厅和内寝,中间有一重屏风遮挡,看不见里面景像,但知道她就在不远处,心里便是充实的。 仰天躺在榻上,他闭着眼睛满足地长吟:“我能离你这么近,已经很高兴了。” 肃柔听在耳里,两眼定定望着帐顶那些栩栩如生的孩童发呆,忽然问他:“我们这样的处境,不能生孩子吧!” 赫连颂乍然听她说起生孩子,心头骤跳,跳完之后慢慢也弥漫起了一点伤感,叹道是啊,“起码在上京时候,不能有孩子。我十二岁那年离开至亲,其中的酸楚,我自己知道。如今我也娶亲了,不能让我的儿子重走我的老路,我想带着你一起离开,回陇右去,到了那里生他十个八个,一家人永远在一起,谁也管不了我们。” 肃柔颊上发烫,怨怼道:“谁要和你生十个八个,不拿我当人看!” 他朗声笑起来,“就是这么一说罢了,我们生四个吧,两男两女。我这辈子能有四个儿女,也尽够了。” 肃柔沉默下来,轻轻翻过身侧躺着,向外看,只看见屏风上绵延万里的山水,看不见他的身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又问他:“就这样,走得脱么?你娶了妻,没有生子,朝廷留不住下一个质子,会轻易放你回陇右吗?” 他的语调变得悠远,仿佛穿过了宇宙洪荒,缓声道:“我在上京十二年,十二年时间,早已经融入朝廷了,比起边关那些拿捏不住的悍将,至少我是可以讲人情的,相较之下官家更愿意我去率领陇右大军。至于娶了妻,没有生子……其实我早前没有想过娶亲,那不是对你一见钟情了么,计划赶不上变化,只好再想办法金蝉脱壳。” 肃柔并不傻,她看得透里面的玄机,“你若是当真不娶亲,人人知道你防了朝廷一手,这样不好。随意娶一个呢,人家未必诸事配合你,所以你找到我,因为你看准了我有反骨,不可能和官家一心,对不对?” 这下他愣住了,拍着榻沿感慨:“女人太聪明,真是不好糊弄。不过你既然看得明白,有没有看穿我确实爱慕你,想一生一世和你在一起?”说罢略顿了顿,又拖着长音道,“我娶妻不容易,不知仔细掂量了多少次,才下定这个决心的。如果娶个不喜欢的,势必要利用人家,将来也会为大局舍弃人家,这样实在太残忍了。但若是娶了喜欢的,就愿意费心周全,想带你全身而退——只要你愿意。” 他把心里话说完,也侧过身来望向那面屏风。她在那一端,虽视线不能达,但知道她在听着,也在为彼此的将来作考虑。 好半晌,听见她喃喃:“官家不会放心的……” “不放心,就想办法让他放心。他怕拿捏不住我,就尽力让他抓住点什么。”他说完又添了一句,“不过到时候,恐怕还要请娘子帮我一把。” 肃柔不知他在作什么打算,迟疑问:“你要我怎么帮你?” 他没有答,只道:“以后再说吧。”话音才落,忽然嘶地吸了口冷气。 她一惊,问他怎么了,他嘀咕起来,“还有刺没拔干净……” 肃柔支起身子,正打算过去瞧一瞧,结果一抬眼,他已经到了床前,寝衣落拓,半敞着胸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向她,一面欺身上床,一面掀开衣襟,把那紧致结实的身腰凑了过来,“好疼啊……娘子快替我看看。”
第72章 所以他背仙人掌,不单是苦肉计,还是作了长远的打算。就比如现在,找了个名正言顺的借口就进了内寝,且非常合理地在她面前宽衣解带,逼得她不看还不行。 肃柔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无非想顺杆爬罢了,但既然说还有刺在,自己也不能干放着不管他。 她凑近一点,在那腰肌上仔细查看,找了半晌没找见,“哪儿呢?” 他哀哀叫了声,春水般顺势躺倒,“这里……这里啊,你没看见吗?” 肃柔怀疑他在使诈,就着火光,鼻尖几乎要贴到他的皮肉上,对着眼看了半晌也没发现,气恼地质问:“你是在骗人吗?” 他说没有,“是真有刺。”边说边牵过她的手指,引领她在那片皮肤上抚触,一而再再而三,最后停留下来,“你看……感觉到了么?” 肃柔这才将注意力从温暖的触感上移开,集中到指尖上,果然拨动一下,铮然作响,这么细的刺,竟然也有宁折不弯的精神。 她说:“你且等等。”自己迈下床,快步往储藏针线的矮柜前去,翻找出镊子又退回来,顺便带来了蜡烛。扒拉他两下,让他往灯前凑凑,借着火光找到了那根刺,小心翼翼拔出来,拔完之后又捋了两下,“这回没了吧?” 可他眉头一皱,“好像还有,说不清在哪里,反正疼。” 她抱怨起来,嘟囔着说:“自讨苦吃不算,还连累我,你背那仙人掌到底是罚你自己,还是罚我?” 他笑道:“当然是罚我自己,娘子怜惜我,鼎力相助罢了。” 她觉得不耐烦,气恼地拍了下袖子,“我找不见其他的刺了,也不想再找了,要不然叫竹柏进来吧。” 他忙说不要,“深更半夜的,叫外人进来不像话,既然找不见就算了……”说完一头扎进了她的被褥间,畅快长吟,“这床好舒服,这枕头好软啊……我想睡这里。” 看吧,果然是蓄谋已久,唯恐她看不出来。 肃柔虎着脸道:“不要得寸进尺,你说拔刺的,怎么就赖在这里了?” 他从喜庆的锦被间抬起头来,一脸无辜地问:“你的气还没消吗?” 肃柔蹙眉道:“在你眼里,受人愚弄是那么容易消气的吗?我没有亲口说原谅你,你凭什么觉得我不会怨怪你?” 赫连颂其实还是有些怕她的,惧内是赫连家的家风,就算爹爹那样雄踞一方的王侯,在家时候对阿娘也照样俯首帖耳。 她灼灼看着他,他尴尬地定住了身形,慢慢抽身,从香软的被褥间脱离出来,顺便将那团被他拱乱的被子拽平,讪讪道:“那我还是去外间睡,娘子不要生气,时候不早了,躺下吧。” 终于他裹着寝衣灰溜溜出去了,肃柔对他的行为很是不齿,暗道还频频卖弄风情,长得好看些就如此摇曳,果然不是正经人! 这回不同他说话了,很快吹灭了灯座上的蜡烛,那蜡烛原是用乌桕果子压油,混合进白蜡制成的,不仅火光比白蜡亮得多,燃烧起来还有青葱的草木香气。焰灭了,细细一道白烟升起,很快消散于无形,她借着廊上守夜的朦胧光影爬回床上,因昨晚不得安睡,困意转眼袭来,未过多久便睡着了。 这一晚睡得香甜,好好补足了前一夜的亏空,不过心里装着事,想起今日要进宫谢恩,到底不能无所顾忌的酣睡下去,待得太阳爬上墙头,自然就醒过来了。 起身想下地,一低头便看见脚踏上躺了个人,高大的身量屈就在不宽的方寸间,显然有些憋屈,但好像也甘之如饴。 肃柔苦恼起来,暗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男人,不吵也不闹,一步步鲸吞蚕食,果然很有策略。奇怪明明知道他的目的,却还是并未让她觉得讨厌,甚至从他委屈的姿势里,看出了一点讨好的可怜相。 静静看他半晌,发现他睡觉好像不打呼噜。出阁前祖母说过,很多男人都有这毛病,躺下去就鼾声震天,睡在一头可能会让人受不了,让她有所准备,但没想到赫连颂是个例外。仔细听,唯有清浅的呼吸,她甚至连他是什么时候潜进来的,也不曾发现。 心里有些懊恼,她气呼呼伸手推了他一把,“你怎么睡在这里?” 他惺忪睁开眼,一手盖住了额头,“廊上灯笼太亮,照得人睡不着。” 当然这只是硬找的理由,她哪能听不出来,好在她没有说什么,坐在床沿垂下双足,他见了忙去取软鞋,那十根脚趾纤白可爱,但他没敢多看,体贴地把软鞋套在了她脚上。 肃柔提着裙裾下床,回身见他忙于收拾枕被,有些不忍心,最后还是搭了把手。其实知道他此举就是为了引发她的同情,怎么办呢,竟好像有些被他得逞了。 他倒还装得没事人一样,叮嘱她:“赶紧梳妆起来,一会儿要入宫。” 外面的女使婆子也鱼贯进来了,伺候他们洗漱换衣裳。晨间寥寥吃了两口,两个人便出门登车,往内城方向去了。 这是离开几个月之后重返禁中,那心境,有些难以形容。以前很害怕宫里重新召回她,如今总算可以把心踏踏实实放在肚子里了,那深宫也不再显得那么可怕,反正进来了,仍旧可以囫囵个儿回去。 车在拱宸门前停下,有内侍上来引领,先含笑见了礼,复又道:“请王爷王妃随小的来,官家和圣人已经等候多时了。” 肃柔看了赫连颂一眼,他给她一个安抚的微笑,垂委的广袖探过来,将她的手攥进了掌心里。 顺着夹道一路往南,这条路肃柔曾走过无数遍,现在旧地重游,颇有前世今生之感。只是不便左右观望,敛神跟着内侍进了文德殿,那宽广的殿宇正前方宝座上安坐着两个人,她和赫连颂上前,并肩在早就预备好的锦垫上跪下来,双手加于前额,深深伏拜了下去。 她穿一身诰命的翟衣,花钗冠两博鬓,斜红用了珍珠妆,大革大带,尊贵非常。上首的官家望着她的背影,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就差了一丁点……人生差不得一丁点。如果当初没有答应赫连,如果郑修媛把她撵出宫后,自己能够立刻重新把她召回来,那么情况还会是现在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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