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云一怔,双目落在莹雪洁白细腻的脖颈处,以及她低头说话时那股娇弱怯美的气度,又想起莹雪那如点漆般灵透的脸蛋,心里不免带上了三分怨怼。 是了,自从刘一宁见识过莹雪的真容后,便有意无意地在自己跟前提起莹雪的去处,只说他书房里少了个话少安静还识些字的丫鬟,只暗示自己将莹雪送到他院里去。 她如何肯? 今日这事,想见一面刘一宁是真,想借大夫人的手去了莹雪也是真,只是没想到莹雪会反将一军,倒让自己落得如此狼狈的境地。 恰在这时,贺云肚子里传来一阵绞痛,刺骨的痛意朝她的五脏六腑袭去,她倒在榻上大口大口的喘息,抬头对上莹雪同情的目光后,她便挣扎着说道:“我…虽是个劳什子表小姐,在刘家…人眼里,却和你……这个奴婢……差不了多少,多可笑……” 莹雪见贺云凄惨至此,到底不忍,只道:“表小姐若是应下夫人许的婚事,兴许还有一分活头。” 贺云忍着身上的剧烈疼痛,朝着莹雪粲然一笑道:“换了你,你…愿意吗?” 贺家虽败落了,她却也是个正经出身的官家小姐,只因对二表哥生了情,便被黄氏如此□□践踏,还要使了手段让自己配给腌臜的奴才。 她便是舍了这条命,也断不会遂了黄氏的意。 一阵阵绞痛袭来,贺云仿佛嗅到了濒临死亡的气息,她如同失了水的鱼儿一般卧在床榻上不断挣扎,却止不住半分痛楚。 鲜红的血液染红了她的衣裙,她察觉到有一条鲜活的生命正在她身体里枯萎凋零,贺云终究还是忍不住痛哭出声,只是莹雪却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表小姐,可不能喊,闹大了动静,便真没有活头了。” 痛意一波接着一波朝贺云袭来,汗水浸湿了她的上衣,她又咬着牙不肯让自己的哭声泄露出分毫,这般惨状连莹雪瞧了都不免落下泪来。 表小姐是活生生的人啊,如何就被当成牲畜一般对待? 贺云好不容易捱过一波疼痛,她便用尽全力攥住了莹雪的胳膊,口中哀求道:“明日,我那个狠心的舅母定是会寻个由头把我送出府去的,我想…想见一面二表哥。” 莹雪满脸是泪,却迟迟不肯应下贺云的请求。 贺云勉力将自己手臂上的白玉镯子褪下,递到了莹雪手上,“我知道你不想惹祸上身,可我肚子里的孩子不能白死,我的后半生是没指望了,可他刘一宁不能如此快意地另娶娇妻。”说着,贺云的脸上便挣扎出了浓烈的恨意。 莹雪没有收下贺云的镯子,而道:“二少爷的正屋里有三个通房,书房内有四个红袖添香的丫鬟,夫人瞧上了太常寺家的嫡出小姐,听府里的嬷嬷说,二少爷也中意的很。” 这便是莹雪委婉地告诉贺云,这事便是让二少爷知道了,兴许也会不了了之。 二少爷风流纨绔,对表小姐的情谊是真,对旁的女子也同样欢喜的紧。 这是若是让二少爷知道了,他会如何选择简直不言而喻,一边是破了身子又失了胎儿的势弱表妹,一边是美貌又新鲜的贵女和自己的亲娘。 二少爷只怕会忙着撇清自己与表小姐的关系,省得为这事断了与太常寺家的姻亲。 “奴婢听西二门的嬷嬷们说,近来二少爷总往大国寺去,听说是陪着太常寺家的小姐游玩赏乐。”莹雪定定地望着贺云,直截了当地说道。 她待贺云的心情无比复杂,一方面同情,一方面又哀其不争,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表小姐却还对二少爷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 莹雪想,这当真是白活这一遭了。 话毕,被疼痛折磨的失了大半力气的贺云呆怔着不说话,好半天,她才从喉咙口挤出一声笑意:“好一个中意的很。” “表小姐若当真顾惜自己,明日不若自求了去陵灯寺修行,大夫人必不会阻拦。”莹雪道。 贺云沉默不语,双眼紧紧盯着头顶的纹帐。 莹雪不再相劝,打了盆热水进屋后,便替贺云擦拭起了身子。 一夜相安无事。 莹雪睡在了外间的软塌上,一进里屋,就被床榻上的景象吓得失了魂。 ——贺云活活吊死在了架子床上。
第4章 奴才【小修】 “奴才的生死皆系在主子…… 贺云的死终究没能在刘府掀起什么水花。 黄氏听了这信儿倒有些惊讶,到底没污了她死后的名节,只对外称贺云暴病而亡。 许是人死灯灭的缘故,黄氏还替贺云做了场法事,停灵三天后便匆匆地将贺云的棺材拉去城外的荒地上葬了,除了莹雪真心实意地为贺云哭了一场外,刘一宁连影子都未曾现过身。 偌大的刘府仿佛从来没有寄居过一位名叫贺云的表小姐。 莹雪大病了一场,那张白皙莹润的俏脸都因伤怀而变得素如秋缟,王婆子花了好几锭银子,去向东塘街的马道婆求了安神的符水,说是要替莹雪去去晦气。 “我的儿,可是吓坏了?将这符水喝下去,便什么邪魔妖祟都不敢近你的身了。”王氏捧着一碗汤药,一脸殷切地说道。 莹雪却没什么胃口,只是懒懒地靠在炕上,道:“娘,花这冤枉钱做什么,我只是替表小姐伤心罢了。” 王氏将汤碗重重放下,发出的磕碰声倒把莹雪笑了一跳,她抬起眼一看,王氏已肃容道:“你这蠢货,那腌臜女子自个儿寻死,你替她伤怀什么?” 莹雪垂下眼帘,沉默了半晌后,道:“表小姐有错,可错不至死啊。” 到底是自己怀胎十月掉下来的肉,王氏也不想苛责了莹雪去,便放柔了语调道:“从前看你年岁小,家里嚼用也够,便让你在家里享了好几年清福,如今到了刘府里,你一时不适应也是有的,殊不知这大宅门里阴私事多着呢,多少包藏祸心的女子都折在了里头,你可要脑子清楚些,牢记自己的身份,万不可像表小姐这般糊涂行事。” 莹雪自然没别的想头,只道:“我只想平平安安做活儿,等到了年岁,出府和爹娘团聚。” 王氏听了这窝心话,脸色也好转了不少,瞥见莹雪脸上仍有几分愁容,便道:“你也不必为了那糊涂的表小姐伤心,她便是脑子不清楚,肖想二少爷,这才惹来这等祸事,我儿聪慧过人,将来到了年岁配个齐整些的夫婿,便万事大吉了。” 因是在亲娘面前,莹雪也没了说话间的顾忌:“表小姐是错了,可二少爷难道就没有错处吗?若不是他对表小姐许下山盟海誓,又以情深诱之,如何会让表小姐珠胎暗结,白白送了性命?” 王氏听自家女儿嘴里冒出这些大逆不道之论,忙吓得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教训道:“你可别犯了痴心左性,那可是二少爷,大夫人爱的跟眼珠子似的,如何会是二少爷的错?分明是表小姐不守妇道,蓄意勾引,又不知廉耻才怀上了胎儿,便是到了阎王殿前,也得说一嘴她愚蠢心高才是。” 莹雪不明白,难道二少爷不愿意,表小姐还能一厢情愿不成?孕育生命难道只靠女人一个人?为何所有人都对表小姐百般辱骂践踏,对二少爷却不置一词? 都是肉/体凡胎的人,就因二少爷出身优渥,表小姐母家势弱,便能将这事的罪责一股脑儿地归咎到表小姐头上了? 莹雪却不服,只见她梗着脖子说道:“表小姐是有错,错在识人不明,错付于人,可二少爷也是有错的,他抛弃玩弄寄居在自家的孤苦表妹,又与表妹有了肌肤之亲,毁了她的名节,这等孟浪纨绔的男子……” 王氏瞪大了眼睛,生怕莹雪的嘴里还会蹦出更惊世骇俗的话语出来,连忙上前捂住了她的嘴:“我的小祖宗,那可是二少爷,生来就是活在咱们头顶上的尊贵人,与我们这等卑贱的奴才可不一样,哪儿有奴才在背地里这么议论主子的,仔细你的皮。” 莹雪见亲娘如此贬低自己,一时间也气的红了眼圈,她道:“爹忠厚老实、且有一身好马术在,娘您厨艺过人,寻常酒楼的厨子尚且不如您,如何就卑贱了?若是没有刘家,我们一家人成了良籍,也能凭本事自在过日子。” 王氏越听越心惊,她却是不知自家这幼女有如此高的心性,只是她们世代是刘家的家生子,从前的姓也忘了,只冠上了刘姓,一应吃穿住行皆是刘家赐的,从没有想过脱离刘家自立门户。 “你这女娃儿懂什么?如今外头的赋税高的吓人,略殷实些的人家便要想尽法子去攀附权贵,省得被人生吞活剥了,我们靠着刘家的庇护,吃穿不愁,你哥哥姐姐也有了自己的营生,每月还能攒下些月银补贴家用,日子过的顺心又遂意,若是成了良籍,反倒要过上担惊受怕的日子。” 莹雪还要再辩,却被王氏一把掐住了胳膊,道:“大夫人念你检举有功,要把你送到大小姐的房里做三等丫鬟,大小姐可是大夫人的嫡长女,最是受宠,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尚且挤不进去,我儿可要珍惜这等前程。” 王氏一片慈母心肠,说完这话后就拿出帕子按了按自己的眼角,一副喜极而泣的模样:“娘也给你打听过了,大小姐今年五月份及笄,此后就要相看人家了,若是你争气,得了大小姐的青眼,说不准将来就能配个书生,也未可知。” 莹雪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不过是换个地方为奴罢了,生死荣辱皆在主子一念之间,又有哪里值得高兴的?表小姐从前还是个官家小姐,招了大夫人的眼,还不是说死就死了。 莹雪接连闷闷不乐了好几天,总觉得表小姐上吊自尽一事与她脱不了干系。 是以她便特地去街上的香火店里买了一套祭祀烛火,往城外荒地上祭拜了一回贺云。 回来路上,却碰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墨书,二少爷身边的长随。 他身姿挺拔,一身黑色长衫,手上拿着瓜果烟烛,看样子也是特地前来给表小姐祭拜一二的。 莹雪与他有过一面之缘,遂点头见礼,墨书彬彬有礼地笑了,道:“莹雪姑娘当心,荒地石子多,不大好走。” 莹雪正要道谢,墨书却摆摆手,匆匆离去。 她颇有些感触,是二少爷待表小姐心存愧疚,特地让墨书前来祭拜的吗?还是墨书心怀善意,自个儿执意要来送表小姐一程? 莹雪讥笑一声,心内已有了答案。 若是二少爷当真是个顾念旧情之人,表小姐便不会死的这么凄惨了。 回了家后的莹雪歇息了几日后,便准备去大小姐刘婉晴的向晚阁里当差,虽是三等丫鬟,手上的活计也不少。 刘婉晴作为身份贵重的嫡长女,所居的向晚阁也位于刘府的正中央,晨昏定省极方便,一应陈设用具也都是上乘之品。 单单向晚阁内的三等丫鬟都有八个之多,一等丫鬟倒只有三个,听说从前有个一等丫鬟名叫香灵,因得了痨症,被迫迁出了刘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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