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真是粗俗不堪——没办法,小人得志就是这样,谢燕芳伸手按住邓弈的手,也微微倾身:“太傅不信我,我也不信太傅,所以,我们还是要信楚岺。” 信楚岺?邓弈看着谢燕芳。 “相信楚岺死之前一定会安排好,不会引发混乱,不会被西凉贼趁虚而入。”谢燕芳说,神情诚恳,“太傅,大夏危则危我们自身,楚将军与我们一样,大夏危,他女儿身为皇后,只有死路一条,他是不会让她女儿陷入危险的。” 邓弈与他对视一刻,坐直身子:“云中郡将官不能调动,那云中郡以外的将官也不能调动,谢大人,你家私养的那些兵马,也不要踏入云中郡。” 他不能更换将官,谢氏也别想安插兵马。 谢燕芳也坐直身子,不辩驳私养兵马这个罪名,只道:“虽然云中郡外有意外情况,但我相信,楚将军一定会很快就解决这些西凉散兵游寇,不需要其他的兵马相助。” …… …… 室内的气氛恢复了温暖如春,谢燕芳披上斗篷施礼告退。 “谢大人。”邓弈又唤住他,问,“你们谢家燕来打算把皇后娘娘拐到哪里去?” 遇袭之后,楚昭不肯回来,如今西凉都有散兵越过云中郡了,楚昭依旧没有回来的消息。 那个据说奉皇帝命令去接皇后的谢燕来,也没有了消息。 “三公子,挟天子可以令诸侯,挟皇后只能令楚苓将军,而且得不偿失,你应该很清楚。” 谢燕芳回头,笑了笑说:“太傅大人多虑了,我们只是想要保证皇后娘娘的安危。” 说罢不再多言缓步而去。 站在殿外,阴冷的风驱散了暖意,也隔断了邓弈的视线,谢燕芳笑了笑,其实邓弈说错了,不是他们谢家燕来拐了皇后娘娘,应该是皇后娘娘拐走了谢家燕来。 谢燕来不管不顾假托皇帝命令离开京城,怎能是为了带她回来。 如果珍惜她,自然也会珍惜她所愿。 …… …… 密密的雪粒子从天空洒下来,西北迎来了第一场雪,但没有半点瑞雪兆丰年的喜悦,甚至都没有人注意到下雪了。 城墙散落着火把,残火腾起烟雾,身上血迹斑斑的兵士蹲在其间有气无力地啃着干饼,不知道是多久没吃东西了,但拿到干粮,又没有觉得多饿,似乎吃不吃都无所谓了。 当当当几声锣响,伴着“西凉贼又来了!”的喊声,啃干饼的兵士们跳起来,冲向墙头。 大地上一群人马如狼似虎而来,他们叫嚣着呼喝着,地面上半空中的雪粒子飞扬四溅。 “这些该死的西凉贼。”一个将官喃喃,“他们对我们是势在必得了。” 身边胳膊上裹着伤布的官员喊:“援兵呢,援兵什么时候来?” 将官看向后方:“云中郡的援兵太远了,最快也要六日。” 官员用没受伤的手抓住他:“我问的是最近的援兵,不是说云中郡,云中郡太远了,我都没指望,最近处,太原郡呢?到这里可不用六日。” 那将官看着他,裂开的嘴唇动了动:“没有。” 没有是什么意思?官员看着他。 “除了云中郡,其他地方兵马未动,原地驻守。”那将官干脆将话说明,“大人,我们除了死守等候云中郡的援兵,没有别的选择。” 官员看着他,似乎听懂了又似乎听不懂。 “六日?”他压低声音吼道,伸手指着城墙,“你看看我们还有多少人?你为什么不直接说,除了死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将官跟着他所指看去,城墙上仅存的十几人也都看向他,大家木然,眼中已经没有了生机。 “对。”将官点点头,“大人说得对,除了死我们没有别的选择。” 他将手里的刀举起。 “弟兄们,我们一定要守住城池,否则西凉人占据了城池,不止我们死,城里的人都要死,不仅我们城里的人要死,这附近很多城里也要死——” 麻木的兵士们举起手里的兵器:“死——” 嗓子已经沙哑的连守字都喊不出来了,伤了胳膊官员苦笑:“就真的没办法了?” 将官看向他:“别担心,就算被西凉人抢占了城池,等楚将军的援兵到了,也能夺回来。” 官员突然想笑,是,他不担心,楚将军的援兵到了,城池一定能夺回来,朝廷将来也一定会驱赶西凉贼,为大家报仇雪恨—— 但,他们,这么多人,死了,就死了—— 他不怕死,他只是,不甘心,不甘心! 官员猛地转过身站在战鼓前,用未受伤的胳膊敲响了战鼓,仰着头让雪粒子打在脸上眼里,冰冷刺痛。 伴着战鼓,远处的西凉兵已经拉开了弓箭,箭羽裹挟着雪粒子铺向城墙。 …… …… 一轮箭雨后,又有几人受伤,而借着箭雨西凉兵也更逼近了城墙,他们身后竟然拖着攻城云梯—— “让民夫们准备守城。”将官喝令。 不知道这一次有多少上城墙的民夫还能活着下去。 城内的哭声似乎一瞬间变大,将官站在城墙上双耳嗡嗡。 “李大人!”他忍不住怒吼,“你伤了一只胳膊就没力气敲鼓了吗?” 官员的鼓声的确停了下来,他握着鼓槌,愣愣看向城外远处。 “你们看,那是援兵吗?”他说。 援兵? 将官不可置信地忙看去,果然见远处的大地上有雪雾腾腾,似乎有千军万马奔来。 雪雾里一杆大旗挥出,迎风飘展,白茫茫的天地间,黑底金丝的楚字如日光破云而出,闪闪发亮。 楚! “楚将军的援兵!” “楚将军来了!” 城墙上原本麻木的兵士爆发出喊声,喊声如狂风席卷了,让逼近城墙的西凉兵马瞬时动摇西晃,阵型杂乱。 楚将军? 楚岺来了?! …… …… 雪粒子在狂风中变成了雪花,远处大地上都蒙上一层白纱,但城门前这边并没有。 马蹄,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让雪花都无法落下。 但战斗也不算激烈,城墙上手里还握着鼓槌的官员心想,因为从看到楚字大旗的时候,如雷滚滚的人马眨眼间就到了眼前。 他们有的穿着铠甲,有的没穿,奔在前边的还好,刀枪剑戟齐全,后边的刀枪镰刀铁锤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也没有什么章法,就是一群人涌来,见人就砍—— 但就这样生猛的打法,让最擅长野外对战的西凉兵措手不及,从一群猛兽变成了鸡鸭,乱跑乱跳毫无抵挡之力。 所以看起来没那么激烈。 但其实还是很激烈的,尤其是其中一个小将,那小将手中挥舞着马槊,所过之处西凉兵的血肉和雪花一起飞舞,荡起诡异的光芒。 厮杀声震耳欲聋,又似乎一眨眼间就结束了。 奔袭到城池前的西凉兵被斩杀殆尽,逃走的西凉兵也没能保住性命,在远处还有一队人马在观战,那杆楚字大旗就在其中飞扬,这队人马就更怪异了,不仅没有穿兵甲的,还有女子在其中。 逃窜的西凉兵以为找到了突破口,拼着最后的力气冲过来,但其中一个女孩儿策马迎来,一刀就将这西凉兵砍下马,其他人再涌上,三下两下就了结了西凉逃兵的命,余下的人马又如鹰展翅,四面八方煽动,堵住了所有的生路。 战斗结束了。 官员站在城墙上,再看身边的其他人,大家都披上了一层白雪斗篷。 “你们——”将官上前一步,抖落身上的雪,大喊,“是卫将军楚岺派来的援兵吗?” 城门下那个握着马槊小将抬起头,血肉残躯映衬,白雪飞舞之间,他凤眼飞扬,嘴角弯弯一笑:“不是。” 不是? 城门上的将官兵皆一愣,不知道是看这小将愣住的,还是听这话愣住的。 那小将将马槊一挥指向远处,高声道:“是楚皇后。” 楚皇后? 城门上的人们更是呆呆,视线随着小将手中的马槊看向远处,先前伫立在那边的人马正向这边奔来,为首的马上是一个女子,黑马黑斗篷,面容如同雪一样白皙。 皇后? 皇后!
第五十九章 明知 对于民众来说,皇后陌生,也不陌生。 先前朝廷的告示已经传遍了,大家都知道先帝驾崩,新帝登基,还有一个新皇后。 这个皇后是卫将军楚岺的女儿。 不过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念头,就是遥远的皇城里皇帝的妻子而已。 此时此刻,死里逃生的城中民众纷纷涌出来,看着通过城门走进来的人马,看着为首骑在马上的女子——她的年纪也就十四五岁吧,她身上背着弓弩,马背上悬着刀,衣袍简陋,且遍布血迹。 她就是楚将军的女儿,虎父无犬女。 她就是大夏新的皇后,但并不是遥不可及高高在上。 楚将军在云中郡守卫边郡,阻挡了西凉大军,他的女儿则从遥远的皇城,来到这里,杀掉了西凉散兵。 他们以为他们被抛弃了,没想到皇后娘娘亲自来救他们。 “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威武!” “叩谢皇后娘娘救命大恩!” 无数的声音与雪花一般铺天盖地席卷城池。 行走在队列中的丁大锤腿脚一软,还好旁边有人及时扶住他。 丁大锤转头看是自己的“妻子”。 丁大婶依旧蒙着脸,雪花飞舞,让她的面容更加模糊。 “你,你。”丁大锤忍不住低声说,“你可猜到她,她——” 这个女孩儿竟然是皇后。 皇后! 先前对着西凉兵冲杀的时候他都没有半点腿软,但听到铺天盖地的喊皇后,他真要跪下去。 这女孩儿说自己家大业大,他猜过这是真的,但再猜也猜不到家大业大到这种地步啊! 这可怎么办? 这条大鱼,还能钓吗? 嗯—— 丁大锤又站直了身子,看着扶着自己胳膊的女子,如果立刻把这女子按在地上揭穿她的身份和歹意,自己在皇后面前也算是戴罪立功了吧? …… …… 入城之后,谢燕来带着兵马清剿附近的西凉散兵,楚昭与官员们去抚慰民众伤者,还好城池未破,伤亡不算太大。 楚昭亲自为伤者裹敷伤口。 女孩儿束扎衣袖,对血肉翻滚的伤口没有丝毫的畏惧,倒是让得知身份的伤者都顾不上疼痛惶恐道谢。 一直到暮色降临,楚昭才回到官衙,刚洗漱更衣,谢燕来披着一身厚雪踏步而来。 “吃了吗?伤口包扎过了吗?”楚昭一叠声问。 谢燕来瞥了她一眼,才不回答她这些没用的问题,只道:“这附近已经清剿了,算下来大约有百数西凉兵。”又嗤声,“真是可笑,区区百数就能肆虐这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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