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三重门处看看吧,兄长他们应当快到了~” 谢嫣然吩咐婢子前去迎着,目光倏尔又落回到那架古琴上,琴身老旧、琴座斑驳,底下的轴木混着琴弦更是怎样也调不出上等的音色。 可傅翊就是喜欢它,宫中名琴何其多,他又是出于何种情思对其这般念旧的呢? 谢嫣然出神片刻,那婢子已然领了人朝着凉亭这边走来。 宫中景色秀丽,假山隽秀,湖石奇异。外邦藩地进贡过来的新奇玩意儿在这里不胜枚举,只要是圣上跟前得宠的人,各管事都会变着法子献宝到跟前,博卿一笑,结个善缘。 这里和谢嫣然生活了十余载的相府截然不同,从前姚氏打压着,闺阁里的钗环物件自是没法和嫡出小姐相提并论。 李姨娘隔三差五的来她这里闹事找茬,姚氏更是不问青红皂白的就请家法把她关入柴房面壁思过。现在的日子比之前好了太多,圣上只是不喜她是谢家人,在吃穿用度上还从未苛待过她呢~ “大哥,你来啦~” 望着谢殊许久不见的身影,谢嫣然眼底一热,不禁泛出点点泪光。 她小娘近乎可以说是以‘静养’的名义被撵出相府的,姚氏佛口蛇心,明里仁慈实际上暗地里害她小娘滑胎多次,好好一副身子骨就是被这样磋磨坏的。 好在谢殊承了嫡子之位,日常照拂她不少,她孤身一人少不得被主院婆子欺凌,也是这位兄长及时出现替她解围。 谢殊听着这般近在咫尺的熟悉声音,轻应了一声,任由孟清禾搀扶着缓缓入了座。 照理说这算是孟清禾的归宁宴,傅翊本该亲临的,怎奈前朝事务繁忙,他尚需耽搁一会儿,只得让谢嫣然先来作陪。 “嫂嫂,兄长身子不便,劳你多费心照料些了~” 谢嫣然与孟清禾同为庶女出生,二人持礼相待,并无高门贵女的矫情做派,倒是出奇的意气相投,不禁打开话路,互相畅聊了一番。 “贵妃,圣上待你,可还亲厚?” 孟清禾太过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心底也暗知谢嫣然在宫中定是难以自处,谨小慎微。加之谢太后那边的晨昏定省,一番责难自是免不了的。 “嫂嫂无需担忧,圣上他待我很好,吃穿用度,皆不曾亏待嫔妾。” 谢嫣然一拢纬地数尺的橙朱色长袭纱裙,倏然垂眸,眼底神思难掩落寞,这般明显的口不对心,旁人又怎会觉察不出。 孟清禾眸色微沉,望着眼前肌若凝脂、气若幽兰的美人心下升起一丝怜悯,本该被傅翊纳入后宫的是谢家嫡女谢颐芸,只因姚氏死咬住亲女儿不松口,连夜将人送去了外祖家,谢太后这才另寻了一位庶女。 谢家人知道傅翊的皇位坐不长久,内忧外患愈发沉重,不过暂时的缓兵之计要谢家一个嫡女着实划不来。 若此时登基的是太子傅珵,那姚氏又岂会让这大燕的皇后之位便宜了他人。 “嫣然,为兄许久未听你抚琴了。” 一旁谢殊倏尔开口,谢嫣然眼眶愈发滚烫,落座于那架素琴前,开始御律转谱。 孟清禾重新坐回谢殊身侧,眸光无意间触及那把旧琴骤然一凛! 作者有话说: 剧透:女主弟弟是小疯狗~~
第19章 、归宁 谢嫣然微微福身,婉婉落座,素手轻扬,曲韵婉转。 她一手琴艺皆出于谢殊之手,幼时处境艰难藏拙深闺,是这位嫡兄告诉自己,女子当有一技傍身,今后方有出头之日。 傅翊那日也正是在偶然间看到她在闲暇时鸣琴低吟,聊以慰藉,这才起了几分兴致,觐了她的位分。 一曲毕,谢嫣然起身把盏,朝着孟清禾方向敬了一杯清酒。 “嫂嫂今日入宫亦是得陛下体恤,嫣然在此代为礼待。” “朕耽于琐事迟来片刻罢了,又何须贵妃操劳。” 亭台不远处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傅翊头戴十二珠扣流冕迎面而来,前方宦人打着帝王仪制的走扇,被他不耐遣走,直入谢嫣然跟前。 她下意识往谢殊方向后退了两步,随之腰身一紧,被那抹明黄不容拒绝的揽在了怀中。 “闻弦歌而知雅韵,朕记得前几日教贵妃的是《阳春白雪》,今儿怎滴变成了《平沙落雁》,莫不是贵妃不喜欢?” 傅翊大步上前,落座在谢殊对面。谢嫣然琴艺不俗,方才弹奏亦是突显了几分烈性,三起三落节奏明快,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意却在借鸿鸪之远志,抒逸士之野望。 “谢太傅,你对朕的安排可还满意?” 他自然知晓谢嫣然一闺阁庶女,断不会无缘无故去习这等磅礴的曲子。倒是这谢殊,将自家庶妹教导的有几分意思。 “为陛下解忧,本就是臣等分内之事。” 谢殊起身缓缓行了一礼,躬身许久,却并未得允平身。 孟清禾从破旧半损的古琴上收回视线,眸光望向傅翊欲言又止。 这琴是从前西三所的一个小宫女从宫外夹带进来的私物。那个小宫女被派来贴身伺候过傅翊一段日子。 傅翊那时初入冷院年岁尚小,心性单纯,只得和那年岁相仿的小宫女相依为命。 两人平日里抚琴为乐,虽是时常饥肠辘辘,倒也度过了一段宁静平和的欢乐时光。 谁曾想,傅翊后来在无意中得知,那宫女竟是谢太后派来监视他的人,他当晚就将人推入御湖溺死了,却独留了这架年久失修的古琴相伴在身侧至今。 “贵妃,朕想听一曲《阳春白雪》,不知你是否尚有余力?” 傅翊龙袍上的曜色蟠绣醒目,他眼角拖出一尾余光睨着身旁不知所措的谢嫣然,她在怕他,这是件好事,本分的妃嫔最是贴合心意。 谢嫣然指尖微颤,她根本就不会奏这首曲目,兄长没教过她,傅翊…那日根本算不得教!他不碰她,却用尽一切手段来折辱她。 “陛下,臣妾…不…” 吞吐不清的言辞断断续续,谢嫣然语音哽咽,娇颤的身子无助的望向了自家兄长,可他瞧不见,这幅样子任谁都能一眼看穿她在宫里的处境并非传言中那般光鲜。 傅翊并不给她后退的机会,粗粝的大掌攥着她白皙的皓腕,用力钳制着她,将人紧紧扣在自己身侧。 “阿弟,这琴有些年头久了,音色不佳,你当换了。” 孟清禾垂手牵过谢嫣然,她指尖尽是涔涔冷汗,袖口处纱罗晕出一片水渍,看向傅翊的眸光愈发躲闪。 “嫂嫂——” 谢嫣然低唤一声,嗓若莺啼,楚楚可怜。她与谢殊乃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眼尾处泛红恰若一汪春水盈盈,眉宇间神色与谢殊动情时确有几分神似,只他那眼底的深邃更甚且面上平静无澜,叫人看不到底。 孟清禾心间动了几分恻隐,傅翊自登基后,愈发喜怒无常,近前宫人除了沈尧安和福顺公公,更是换了一批又一批。 “红袖故去已久,留着旧物只徒添伤感罢了。” 红袖是那小宫女的名字,被傅翊亲手推下液池溺死那天,这把旧琴便代替她,被唤了十几年的‘红袖’。 傅翊不喜名琴,他总觉着那调子枯燥乏味,乐人演奏多了,容易触碰到他的逆鳞。久而久之,那些乐师私底下,都议论新帝不识风雅美物,把石子作璞玉。 “阿姊这是心疼了?” 猛地放开谢嫣然,他走到谢殊身侧虚扶了一把。两人入座,单空了那一侧琴侍的位置,傅翊今日心情并不大好,容景衍在前朝没少给他使绊子。 尤其是那厮不知用了什么法子将那谍司派去行刺的琴娘,丢到了自己跟前,竟生生在御前逼人自尽。 傅翊当时即便脸色不改,可心里对容家的立场表态也算了解的一清二楚。他们居功自傲,目中并没有他这个天子! 孟清禾起身,往屏扇处旧琴前空出的乐倌座位前款步行去。傅翊性子多疑,进来更是夜夜难眠,谢太后逼他广纳后宫,也是在变着法子逼着前朝臣子们下注。 选秀送到御前来的名册画像,其中少有重臣嫡出子女。而容景衍这一遭得胜回朝,那些官夫人不知得了何人授意,倒是伸出不少橄榄枝欲与之结亲,更有甚者,高门嫡女为了争他容家一个平妻、良妾的位置,都纷纷挤破了头。 “容将军功赫赫,不若圣上降下一道恩旨赐婚,亦可促成一桩美事。” 一旁缄默许久的谢殊倏然开口道,眼下容家对新帝乃至整个天家的态度利害关系牵扯众多,千金易得良将难求。用天家皇女来笼络权臣,则是大燕历代帝君一贯的手段。 “谢太傅所言有理,不愧是阿姊挑中的得意夫婿。待贵妃诞下皇嗣,朕即刻立他为太子,到时任谢太傅为帝师,朕心甚宽啊!” 傅翊疲态尽褪,愁思淡去。他这个帝位坐的并不安稳,笼络臣心不可或缺,谢家外戚势大,纵使贯上‘乱臣’之名亦是不容小觑。 谢铮衡联合门下亲族,借由东面水涝贪腐,弹劾了一大批尸位素餐的官员,若朝中只他谢氏一家独大,那之前所排布下的一切都不过枉费心机。 孟清禾感受到傅翊对谢殊的敌意稍缓,心下长舒了一口气。 她嘱咐宫婢去司珍重取了把七弦琴来,便将那架蒙尘已久的红袖再度封入匣中。见傅翊并未有所反应,诚然那是他默许的态度。 傅翊琴艺沿承了舒贵妃的轻柔舒缓,曲风清澈,孟清禾却恰恰与之相反,珠落玉盘之声混着挑弦重拨,其曲弥高,其和弥寡。 不似原谱中瑰意琦行,遗世独立的行调,孟清禾指尖隐隐蓄力,引商刻羽,杂以流徵,独奏鸣意,桑间濮上非独鸟有凤,而鱼有鲲也。① “阿姊善变调宫商,得昔日阿娘的风采。” 傅翊垂眸,轻抚上谢嫣然搁在玉案上的柔夷,周遭那股戾气尽数消散。谢嫣然鸦睫轻垂,乖顺的任他摩挲。 曲毕,孟清禾回到谢殊身旁落座,着手替他在瓷碟上布菜。 此番算作家宴,不必恪守君臣之礼,席间往来明快,傅翊就着这一些平日琐事,与孟清禾抱怨了一阵,哪怕谢殊在侧,也并未多作为难,反倒敛去起初的君王戾气,语态间亲和了不少。 时至夏末,暑气锐消,宫中液湖凉爽,无须冰鉴,亦不见丝毫燥热之气。 御膳房的厨子早几日就得了沈大监的吩咐,照着孟二小姐的口味研究了几道新菜式,现下京里时兴的菜肴,尽数摆在了亭内那方青松碧檀小案上。 伏日进汤饼,名为避恶。现下早已过了伏暑天,宫里的冰饮却仍未撤下,挫糟冻饮,酹清爽口,糯米清酒入喉香醇,祛了近前一丝燥热,令人胃口大开。 谢殊就着孟清禾与傅翊小酌了几杯,添杯换盏间,眼前的碗里又盛上了满满一碗冰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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