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殊还在静室,好在昨夜孟清禾便吩咐下去,解了他的锁环镣铐,不然今日容景衍突如其来的这一遭,还真难以糊弄的过去。 毕竟谢殊脚上镣铐的密制铜钥,平日里都是由孟清禾亲自掌管的,旁人连过问一句都会被严厉责罚。 顾泠朝回到中庭,就见南露正着手处理着那件污了的外袍。容景衍不知何时也已换好了衣物,她这一趟倒显得徒然。不过这人一惯喜欢折腾自己,也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拢枝垂头站在一侧,近前侍奉的女婢也换成了稳重的幼晴,窕枝养伤期间,她的活儿全都落到了幼晴身上,其中自然也包括从容景衍手中偷过兵符。 稍顷,小宦扶着谢殊缓缓自廊道那头走出,他脸色苍白,步伐沉重,听到不远处传来熟悉的男声,复又抿唇加快了动作。 今早醒来,他原本一片黑暗的视线中有了几丝光亮,待静心细看又是一派模糊,屋内一大早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撤下了四帷的香炉转而添置了几盆香气宜人的芍药。 他瞧不见那些细枝末节的改动,可那股浓腻的苏合沉香味,再也没有出现过。 谢殊在拢枝的引导下款款入座,容景衍既有闲暇来寻自己,想必求亲颐芸一事进展的并不顺利,事到如今朝堂之上究竟还有谁,能为镇西将军府所忌惮? “清砚,你的喜酒我没喝上,今日我补了贺礼,你可愿与我一醉方休?” 话毕,容景衍身后的南露缓缓捧出一个锦盒置于案前,素手一挑红绸落下,轻启盒盖,里头是两枚成对的白玉扳指。 拢枝乍一见那扳指上熟悉的图案雕纹,俨然是嘲风与阳燧鸟,只那扳指阖口比一般细小些许,并不在京都男子中盛行。 顾泠朝面不改色的望着那两枚象征谍司女吏身份的扳指,前两日她抛砖引玉,将自己手中的这枚嫁祸到了容景衍的大丫鬟挽秋身上,那锦盒中的另一枚又是何时落入他手的? “这两枚扳指外观虽是老旧了些,但瑕不掩瑜,用料做工皆是大内之物,嘲风和阳燧鸟皆是与真龙有关之物,亦能趋吉避凶,寓意极好。” 容景衍不露声色的将在场众人的神情纳入眼底,谢殊嘴角微扬,差拢枝上前接过贺礼,两人又各自寒暄了一番,席间互通有无,颇为愉悦。 只拢枝捧着锦盒神情肃穆,目光担忧的落在顾泠朝身上,心头愈发惴惴不安起来。谍司细作若被发现,必先自裁以谢罪,后由圣上亲自断其功过。 孟清禾自御殿回到颐和轩时,谢殊正在中庭与人下着盲棋,拢枝与泠娘各侍一侧报目,棋盘上黑白两方互不相让,厮杀正酣。 她没学过下棋,亦看不懂黑白两子所处局势,款步至谢殊身旁落座,未曾出声打搅他的心算。 往昔谢殊也曾与傅珵对过棋,那时孟清禾看不懂中间棋路,只蹲在谢殊身侧数着他在棋盘上落下的黑子目数,一呆便是一个午后,她瞧不懂,自始至终也没有人教过她。 只每次数得盘上的黑子多于白子时,便是谢殊胜,之后隔几日他便会给孟青禾带来城东的槐花糕来,又甜又酥,是宫里没有的味道。 眼下孟清禾亦是如此,她忽略掉昨晚二人之间的种种不愉,轻靠在谢殊的肩侧,男人专注棋局的神思骤然一乱,手上黑子久久不曾落下。 “清砚,看这天光已是不早,你不落子,我今日恐要宿在宫中了。” 棋盘另一侧传来慵懒之声,容景衍舒展了下一直保持一个姿势而略有僵直的身子,大掌一揽,顺势将正在一旁专心报目算子的顾泠朝纳入怀中。 “软玉温香,可非是谢兄独有,落子无悔,我认输便是。” 待谢殊的最后一子落下,容景衍似是早有预料一般的弃子投降,清砚棋路诡谲,最擅制衡之道,他一介行伍之人瞎凑这热闹,在行家面前终是棋差一着。 “沉煜兄承让了,不过是半目的输赢,又何足挂齿。” 谢殊拱手作揖,指尖黑子放入瓮裏,拢枝尚在清算黑白两棋的目数,还未来得及反应,既见输赢已定,继续埋头阖算起来,过了片刻方又重复了一遍方才的结果。 顾泠朝还是第一次见平日里锱铢必较的容景衍第一回 如此坦荡的认输,待清算完白子目数后,眸光中露出些许匪夷所思来。 “主子,天色不早,奴婢该领姨娘出宫回府了。” 南露堪堪收回落在谢殊身上的视线,侧身提醒道。 泠娘在容府中虽只是一个没有正式名分的小通房,但据说在边关的时候舍命救过将军两回,老夫人授意阖府上下可称一声‘姨娘’,只待容景衍按规矩先迎娶正妻入府,一并收入房中。 容景衍单手支颐,斜倚在廊柱上,眸光复杂的落在一旁心无旁骛数黑子的孟清禾身上。 这女人到底对谢殊存了什么心思,方才南露再度替谢殊把过脉,脉象平稳滑顺,微有些虚,同上次的结脉截然不同,想来体内淤气已通,已无大碍。 “二百八十一,二百八十二……二百八十五、” 孟清禾双手托腮,小声的数着,还不待她数完最后几子,便被身旁的谢殊一把止住。 她眸中全无被打断的不悦,方才已从拢枝口中知晓是谢殊胜了半子,眼尾染上一丝喜悦,素手下意识去挽他的胳膊,盈盈开口道: “清砚,一会儿我们去吃槐花糕好不好。” 谢殊身子一顿,脑海中似涌入一些零星的片段。 夕阳下,那个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笑吟吟的冲他伸出双手,不依不饶的像他讨要吃食,他被缠的没了法子,于一日回府途中差管事去一处吆喝摊子上买了些。第二日小姑娘吃的津津有味。 那是他无法理解的感情,明明皇宫中比这槐花糕好吃小食多不胜数,为何非要宫外的?还有她究竟是如何三天两头从舒贵妃已经封闭的宫室内跑出来的?要是她擅自出来的事情被旁人发现,会不会牵连到自己? 久而久之,甚至连谢殊自己都分不清,这样照拂一个弃妃从宫外带进来的女儿到底意义何在! 他曾利用她拉别的皇子垫背,孟清禾偷了谢皇后的手谕被推倒先帝跟前时,便一口咬定是大皇子傅庭指使,大皇子百口莫辩,圣上幽禁他一月后,即刻将其派往封地,自此与那个位置位彻底无缘。 而孟清禾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在慎刑司挨了一顿板子后,拖着鲜血淋漓的身子走到他跟前,依旧笑吟吟的向他讨要槐花糕。 谢殊以为这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孟清禾会一直为自己所用,直到有一天,她皱着眉拒绝了他的请求,她说她现在还不能死,她要保护弟弟傅翊。 自那之后,他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那个像狼一样的姑娘,在一个上元节后,舒贵妃宣告薨逝的清晨,彻底离开了皇宫。 “瑜娘,宫中是没有槐花糕的。” 谢殊思绪聚拢回神,悄然抽回自己的手,他此刻无比庆幸自己看不见孟清禾脸上的神情,又忍不住下意识的与记忆中那张盈盈笑颜相重合。 容景衍带着他的小通房泠娘离开后,颐和轩又重归于一片静寂之中。此处本就偏僻,四周宫殿皆是低位妃嫔的住所,独此一间宫邸外观奢华溢靡,与众不同,同旁的宫室相比,出落得格格不入。 夜间,掌灯的宫女将厅中的风灯点亮,拢枝一壁切脉,一壁翻看着药典,待确认他体内余毒已清,这才舒了一口气,想来再过不久这位谢公子就该复明了,以后在他面前那些鄙夷不屑的小表情,亦该收敛一些才是。 拢枝如是想着,忽然鼻尖闻到一股清甜气,那边幼晴就将怀中的荷叶包放到了他们的桌案前。 “照主子吩咐,去城东将槐花糕买来了,那地方可真萧寂,一个弄子里的老阿婆,费了我还一番功夫的。” 幼晴也是谍司内地位较高的女吏,一直跟在傅翊和沈尧安身边做事,和拢枝关系颇为亲近,两人闲时是一同玩叶子牌的牌友。 如今窕枝尚在养伤,沈尧安就把幼晴拨来孟清禾手下,与拢枝一道当差。 孟清禾观摩了容景衍送来的贺礼许久,那两枚白玉扳指乃谍司要物,可在没有圣上命令的情况下调动全兆京的暗卫细作。 想来这位镇西将军定是不知这物件的用场,这才当做疑物拿出来试探她,思及此,孟清禾一时竟有些哭笑不得。 至于自己那枚放在谢殊身上的扳指又是何时到了容景衍手中,并不值得深究,绫华今日当众亮出容老将军在世时立下的婚书,算是彻底绝了他容景衍企图靠联姻来给傅翊施压的心思。 驱虎吞狼之计罢了,绫华并不是执迷情爱之人,她不会给自己制造软肋,纵使她府中的一众面首中不乏谍司细作,可她行事坦荡,皆备王者之风,根本寻不出由头来争锋相对。 孟清禾取出锦盒内的两枚白玉扳指,又置换了两枚相似的放入其中,既然容景衍想要知道细作是谁,那便如他所愿。 撰写完最后一侧谍文通禀,孟清禾这才坐到谢殊跟前净手用膳。 他脸上覆眼的白绸已然取下,剑眉星目若夜中朗月,丰神俊秀,一派君子温润的泽世之气。 “清砚,昨日是我冲动了,今后待你眼疾愈和,便可前往太学教书,我已同阿弟说过,那些皇室重臣的子弟听闻是你任太傅,纷纷慕名前来。” 孟清禾抚上他的手背,又执起玉箸夹了一小筷槐花糕放入口中细细品着,哪怕因着搁于桌上的时间过长,而早已凉透,都未曾削掉她的半分兴致。 “瑜娘,今日绫华在殿上所出示婚书,是真是假?” “一半一半。” 孟清禾并不诧异谢殊会知道此事,更有甚者,这种时候她喜欢看到他脸上稍纵即逝的些许落寞。他是棋中圣手,而自己根本就不会对弈。 谢殊不曾教过她下棋,他对她说过,女子执棋,当局者迷,易为情所累。 “谢颐芸一扑放在先太子傅珵身上,区区容家,她又怎会委屈自己守活寡,这一点你身为谢家嫡子再清楚不过。” 孟清禾轻叹了口气,她并不想揭谢殊的伤疤,谢家这位嫡女心高气傲,一心盼着端王复位入主东宫,和那姚氏打的算盘如出一辙,这事若是放在傅翊登基前倒还真有几分盼头,可偏偏先太子乐意让出皇位,与心爱之人厮守终生。 谢殊自踏入谢府的那一日,就被姚氏视为眼中钉,谁能想到深爱自己的丈夫,不仅和歌姬厮混到了一起,还瞒着自己珠胎暗结,有了这么大一个儿子。 先前养在京郊别苑姚氏尚且放任手下的李姨娘已是三天两头上门来闹事,更何况是名正言顺的接到自己膝下,承着个嫡子之名。 谢狰衡膝下子嗣不丰,更是后院清静,他本人对此事并不大在意,对唯一的嫡子谢殊态度疏离,大抵迫于族中长辈告诫,每年中秋、上元会同孩子们一道用饭两回,用以维系那薄凉透希的父子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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